2012/04/24

偶得欣喜

老朋友為了妻子下班可以便於把她接回家,新近終於克服了碳排放的顧慮,當上了車主。我為他感到欣喜之餘,自然不宜怠慢,誠心要去開它一程,以表祝賀。

朋友的這車是自動擋。自動擋這玩意,我可說並未「正式」開過。排擋不同,已然需要適應,加之我很有些年沒有開車,更哪堪,人也老了許多,開起來不達當年水準,是理所當然的吧。朋友卻堅持讓我直接開出車庫,並且敢於坐在駕駛座旁,冒險精神值得欽佩!

駛出車庫,直奔大街,一踩油門,義無反顧。談笑馳騁之餘,不知不覺之中,老朋友卻從車主的身分,搖身一變而為「路試」主考了。他竟然不留情面,評我以危險駕駛。

此番「無備應試」,算是不及格了。有點失望固然矣,畢竟確曾保持好些年的安全駕駛紀錄嘛。所幸朋友有信仰,得上主眷顧,履險如夷,人車兩全,安然無事,斯亦讓人欣喜。

風馳電掣一個多小時,祝賀的誠心已表,可以欣然入山了。於是別過車主友人,去坐一程巴士,然後如常負重逕入荒郊。走不多遠,卻竟感到左腿肚略微有點抽筋。無疑這是開車時投閒所致了。

我這麼分析:從前一直開的手動擋,習慣成自然,潛意識老記著那裏有個離合器,讓左臂、左腿的肌肉長時間處於緊張狀態,以備隨時配合,協調換擋;可是意識卻分明知道這是自動擋,腳前根本沒有離合器,左腿無須輕舉妄動!

由於小腿的肌肉不斷禁受「潛在」的緊張,一直不得放鬆,因而導致輕微痙攣。還好山徑上走了大約半小時之後,症狀就完全消失了,這又是一點欣喜。

午前來時因為不知道這「馬鞍山線」原來那麼便捷,在烏溪沙終點站下車之後,儘管步行了十幾分鐘到朋友所在的學院,還是比約定的下班時間早到了半小時,於是折去海邊遛達一會,打發時間。

香港雖僅彈丸之地,卻往往不乏奇事異景,偶爾讓人驚喜,到此泥涌可見一斑。其時但見泥石灘上,這邊廂竟有一位大爺在混凝土岸徑下面煮粥,灶設排水管道出海的防淤池側,別有風味。燒的不知哪裏撿來的竹竿,灶火熊熊。大爺一邊看著柴灶,一邊跟岸徑上的一人抬槓,怡然自得。

至於那邊廂,卻有二位爺正在那裏「界鷂」。這是一種「廝殺式」風箏競技。「界」者切割也,「鷂」者「紙鷂」也,亦即紙鳶、風箏,就是以黏附著玻璃粉的風箏線,運用技巧,適時瞬間爬升,然後急速送遠,以壓住並割斷對手的線,讓對手的「紙鷂」掉落。

這其中一位爺帶來了輕便圓凳,在泥石灘的一處坐定,穩如磐石,旁置購物小車,車上大概都是些「界鷂」的專用器物吧,看來非同兒戲,技術含量必已達到 kidult 玩藝的最高水平。

另一位爺就坐在混凝土岸徑側旁草地上的一輛奔馳轎車旁邊。轎車的行李箱打開了,大抵方便隨時取放器物。奔馳後方右側另有一輛轎車,看不出牌子。無疑那位穩坐泥石灘上、高姿態參與「競技」的「專業界鷂人員」,也是特地開車過來的。


二位爺看似沒有任何交流,遑說接觸,只是各自聚精會神,操控著放飛天上的塑料膜風箏;不時迅速收線,讓它們發出嗄嗄之聲;忽爾大幅猛捯,叫這「冇尾紙鷂」來一個大「鋤釘(俯衝)」,險些墜毀灘涂;接著在兩三個大迴圈之後,得以乘風爬升,隨即急速縱線;剎那之間,風箏就退去了大老遠。

幾度一收一縱之後,「奔馳爺」的那個風箏終於失去了「動力」,忽悠了幾下子,迅速飄落,隨風掉到海面去了。勝者「圓凳爺」於是拿長長的輪軸在大腿上急速地擀著、擀著,猜想是要把風箏收回,好截去磨損的線段,以準備另一回合的「廝殺」。可是,也許其線受挫過重,卻又收線太急,沒收得多少,終也禁受不起風力,嘎然而斷了。這一回合的結果無疑是同歸於盡,兩敗俱「死」。此刻我略有閒情逸致,竊為杜撰一詞,曰「死和」,未敢過去請問可否。

回想小時候也曾學著幹此「界鷂」絕活,可我非唯「蠟線」的工藝不精,玻璃粉末又「舂」得不夠細碎,拿魚膠調製黏合劑也不到家,而收放「紙鷂」的技術更是毫不長進,整體言之,可以謂之「唔入流」吧。由於水平太低,沒趕上學成「下山」,就已自覺「收山」了。如今看看人家,真不得了耶,可是專門開車出來「競技」的呀,豈是等閒鬧著玩的!這分明是「豪俠」的氣派,怎能叫我不為當年的不成材而感到慚愧!

心生慚愧之餘,這時我倒注意到了,游目四顧,這一帶的每一棵樹上,無不掛滿了斷線風箏,非但嚴重破壞景觀,還有可能對體型較小的飛鳥造成危害。這滿目的不美,可就讓我欣喜不起來了。還好我在此僅是過客,幾個小時之後,就要回到不受危害的大自然了。

東面十餘公里之外,我這山林營地下面的沙灘雖大,卻從來少有長途跋涉跑來放風箏的人,這對環境、生態明顯有害的「界鷂」競技就更不用說了。這裏沒有斷線風箏,自然也沒有風箏的斷線。在這裏出沒的鳥們可幸福了。此日偌大一片山野,就只有我這個不放風箏的無害野客,住在蒼林深處,竊聽牠們的交偶情歌。
從來都能叫我欣喜的是:這山裏鳴禽特多,尤其是營地周圍的林木,除了整天唱個沒完,偶爾還得喜聞新調。當然,其中不免夾雜庸品,有些個實在不會唱的,偏要飛來瞎摻和,儘著扯大嗓門,像是要跟那些黃斑黑蟬比高下。

黃斑黑蟬那是「蟬海戰術」,牠那調調,雖說不能謂之難聽,卻像是要給誰回話似的,整天在那裏嚷嚷:「唔知,唔知,唔……」,難怪本地不管牠叫「知了」。可我就知道,這傢伙越多、越吵,就說明野地生態越健康、旺盛,叫我這野客越感欣喜。

近年有一種噪鳥也越來越多,總是躲在林木深處高聲叫,叫得有點出奇:「土豆!黐黐傻吓傻吓!煎土豆!黐黐傻吓傻吓!煎!」

咳呀!我說這位爺是哪裏飛過來的呀?我們這裏說「薯仔」就好,不必叫土豆!就讓您別煎嘛!炒哇,準煳不了。不過就算燶咗都好閒嗟,湊合吃一頓吧,死不了耶!

我這野客到了野地,既不炒,也不煎,就知道煮和蒸。偶爾也燉,這次就燉了一碗雞蛋腦吃吃,以其清淡,融入野地清幽的氣氛。說也奇怪,不說也奇怪,吃過成本僅只一塊錢的雞蛋腦,飽足竟然無異百元錢的燒春雞、烤牛排,且能提供充沛的精力。這我自然又去爬山觀景,尋求別的欣喜。

高坡之上,楓叢之中,看著山景,聽著鳥鳴,不知怎的就哼起了柴可夫斯基鋼琴套曲《季節》的「六月」。柴氏的這「六月」,副題是「船夫曲」,專指威尼斯「幹多啦」船夫唱的歌。可我,如今卻身在四月裏東亞的臨海山野。俯瞰海灣,當然絕對沒有「幹多啦」,只見幾艘不知道幹什麼的、或竟是從意大利進口的新式遊艇。而這些遊艇倘若僱有船夫,一般不必「幹多啦」,多半都是「幹不多」,固然無須搖櫓,準也不用唱曲,只消呆在艇上等回航就好。
記得當年我到威尼斯一遊,雖在大冬天裏,卻很不巧,氣溫徘徊冰點以上,無霜無雪,但有寒風冷雨;並且覺得那船夫收費實在忒高昂,划不來,又缺個美人作伴,於是沒去體驗那「幹多啦」水道遊程,至今不知道這世界聞名、人人嚮往的高檔浪漫,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雖然如此,籠統而言,浪漫這玩意我還是挺喜歡的,但僅愛無檔次、無品牌、樸素自然、價格相宜的那些貨色。好比說,在我身處的這樣一片山林裏紮營度週末,不費分文,也就可以謂之浪漫了。當然,還以天氣好的日子,比較容易浪漫起來。

此日正逢天朗氣清,於是又從無人踏足的陡坡爬到了山岡上,沿途駐足賞看滿目的山野自然景物,竟然也就感到再浪漫不過了。
此山雖然一點都不算高,可它就能讓大多數的人們望而生畏,這正是為甚麼大好的星期天午後,山上竟沒幾個人影。我從營地東面的坡脊爬上來,大約只有三百米的高程,儘管險陡處處,於我倒也毫不費勁。
去週在鄰灣谷地半坡紮營,度過連天陰雨的耶穌復活節,跟三百米外低處臨灘台坪的東大營諸君子一道,登上了468米的蚺蛇尖。此「尖」我登臨好幾十次了,今天不擬多爬,卻要再到鄰灣去走走,為的上星期雨天裏看到有一隻狗娃在沙灘上出沒,卻無母狗伴隨,顫巍巍,怪可憐的,今天且去調查研究一下,看牠是否還活得好好的。

是日天氣雖佳,整個灣區卻是空空如也,沒有一頂帳篷。沙灘上只有路過的零星遠足者,和一雙洋人弄潮兒,遠看體型差距甚大,似是父女二人。

我逕往海灣南面的山坡邊緣走去,果然看到野犬從巨石後面走了出來;不只一隻,卻是三條,都是成犬。諸犬看到了我,無疑感到害怕,都連忙走得遠遠的。我於是發出輕輕的哼聲,表示友善,並且慢慢蹲下。一條走在最末,有狼犬血統的年輕母狗於是走了回來,坐到了我的跟前。我伸手點頭讓牠嗅我,以示願意交個朋友,可牠對我還是並不信任,無意過來聞一聞,只是坐在那裏,左顧右盼,乾脆不肯拿正眼瞅我。左右扭頭時,牠還刻意瞇縫著眼,不要跟我視線交接。此犬身形瘦小,似乎很年輕,毛皮顯得有點鬆弛,看來肯定天天吃不飽。牠願意在我跟前坐下,想是希望討得一點食物吧。可惜我是到了山岡上才臨時決定過來的,手上就有照相機和三腳架,只能叫牠失望了。
別過這位不像「唐狗」的 K9 混血兒,接著我走到巨石一側,只見那裏真有一隻狗娃,多半就是上週所見的那隻了。看到牠雖然瘦弱,卻仍活著,還是感到一點欣喜。牠看見我,明顯有些害怕,連忙躲進石隙裏。
我在石隙前面蹲了半晌,牠看我沒有惡意,就不慌不忙地爬了出來,繞到後面去了。大概不喜歡留在石隙裏。我朝相反的方向,繞了個更大的圈子,也到了巨石後面緊靠山坡的一側。但見這可憐的狗娃趴在露兜樹下,挨著巨石,沒精打采的,身旁有一塊厚實的塑料廢物,當可用作睡墊,有保溫和隔濕之效。
通常一窩狗娃總有好幾隻,現在只牠一個,看來同窩的必定都已夭折了。我想跟牠說些什麼。可是能說什麼呢?畢竟牠還有母狗哺乳。確實我也無法把牠帶回家,更不會送到愛護動物協會去,予以人道毀滅。

我慢慢地鑽到露兜樹下,一邊小聲哼哼,以示並無惡意,然後緩緩蹲下,以免唬著牠。拿相機照了幾幀,也只得跟牠揮手道別了。我想,這灣區既能勉強養活三條成犬,這狗娃活下來的機會還該是有的吧。

儘管我沒給可憐的狗娃帶去牛奶,自然之母卻還給我一點獎勵,撤營收拾時,帳篷底和地墊之間竟然叫我發現一隻小蠍子,並且活生生的,沒讓我給無意地壓死了。蠍子是我從未在本地見過的物種,這一隻雖然小得無可再小,卻絕對算個「珍物」。這無疑是我此營的高潮,比見到狗娃的意義更大。我的連番欣喜,至此遽然升等而為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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