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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了。那一年的秋天,也就是畢業前最後一個學期,剛開課後不久的一個下午,在實驗室裏,張奇虹忽然問我:
“聖誕假期你打算怎麼打發?”
“聖誕假期? 打發? 還早著吧?”
“不早了。 如果到內地去玩ㄦ,現在就得決定,馬上籌備,晚了就買不到飛機票了。”
“什麼? 還得買飛機票哇! 你想到哪ㄦ去? 我哪ㄦ來那麼些富餘錢! 我今年花的錢是夠多的了,你沒忘了我還欠你一千塊吧?”
那是家裏那套新電腦造的孽。 除了電腦,還有那台激光唱機,和二十多塊唱片。 我給表哥那個從大陸過來的醫生女朋友補習英語一年多,掙得的錢全花光了,正要到富婆阿氤那裏去借,張奇虹卻主動解囊相助。
可是這張奇虹卻說:“那點ㄦ錢你其實不用還,非要還,也甭急,慢慢ㄦ還得了。我催你了嗎? 旅行的一切費用我來付,我讓你陪我去,不要你掏一塊錢。”
“什麼? 怪道你的名字有個‘奇’字ㄦ,世上真有這種奇人奇事ㄦ!” 我真感到難以置信。
“我回老家去看我姥姥,旅途寂寞,邀你給我作個伴ㄦ,你不會拒絕吧?”
“你的意思是要去西安?” 我把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她。
“對了。 從小ㄦ我姥姥最疼我。 我到香港快九年了,只回去看過她一次。 最近我舅舅來信說她老人家病得很沉,恐怕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讓我姐姐和我回去看看她。” 她看著我的本子在發愣。
“你姐姐不去了嗎?”
“去了。 前幾天打來電話,說病情緩下來一些,目前比較穩定,估計短期是不要緊的。”
“真要我陪你去? 我恐怕暫時不能決定。”
“那沒關係。 你什麼時候有空ㄦ,我給你詳細講一遍我的計劃行程,你好好ㄦ考慮幾天,再給我答覆不遲。”
那天晚上,張奇虹給我介紹了她的計劃。 當然看望外祖母是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但也要順便去玩玩。 行程十天或者長一些,除了古都西安,還包括鄰近的咸陽、臨潼、乾陵等地,更有最吸引我的,就是古時被稱為天險的華山。 不過,張奇虹說,這是一趟高消費、低密度的旅行,既不踰出陜西,也不去延安。
“我也並不熱衷學習革命,延安不去無所謂吧。 不過,你說,冬天也能上華山嗎?” 我真有幾分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
“當然能上。” 她點點頭。
“下雪怎麼辦?”
“讓它下呀。”
“不危險嗎?”
“既說是天險,怎能不危險! 可你不正是膽子比哪個男的們都大的嗎──什麼¬──他們管你叫什麼──女神哪!”
“奇虹姐姐您見笑了! 什麼女神! 女神哪,我懂,那是隨便就會跟男的睡到一個床上去的呀!你知道這我從來不幹,是不是?”
“你也太小人之心,看得太負面了。”
“再怎麼清除負面涵義,這叫法ㄦ也是夠肉麻的不是?”
“什麼肉麻? 我倒不覺得。 他們也管我叫 ‘仙子’ 呢,我不介意接受這個稱號。”
“你接受管你自己接受去,我可不! 我也不能接受你的厚惠,我回家就硬著頭皮向我老爸伸手,他不給,去向我媽要,媽也不給,還有我表哥,準可以弄到手!”
“不可以! 一切費用得我支付。 我的原意是請你陪我去探親,行程全由我來安排,你毋須參與意見。 你願意,咱們就這樣決定了;不的話,只好拉倒,我自個ㄦ去。”
張奇虹這傻瓜委實傻得出奇! 這還真是奇行了! 然而她的那句淡淡的 ‘只好拉倒’,卻又叫我無從反抗。
“那麼如果我想多找一個伴ㄦ,也是女同學,你反對不?” 我想到了很喜歡去內地旅遊的陳麗娟。
她耷拉著眼皮,“和我相熟的就沒意見。 不過既是你的主意,我就不負擔她的費用了。 還有誰會有這麼一股傻勁ㄦ,願意花那麼些錢去找苦頭ㄦ吃呢? 光是買飛機票就得花掉差不多一千五百塊。”
“陳麗娟怎麼樣? 她的身體很不錯呀。”
“我沒意見。 她會感興趣嗎? 這是華山哪。 別忘了那是嚴冬啊,很冷的!”
“你跟我打賭吧。 我肯定她會非常樂意去,比我還感興趣呢。”
晚上我去問陳麗娟,她連番說好,一點意見都沒有。
稍後我們選定了一個只有兩節課的上午,曠課到中國航空公司去把飛機票定好。 過些日子就去付款取票。 到十一月底我們又到中國旅行社去買了往廣州的普通鐵路聯運票。 及至啟程前一個星期,張奇虹竟又另外託人弄來了三張港穗直通列車車票,聯運票於是被廢棄了。
就這樣,在我廿一歲生日過後一星期,也就是十二月下旬的一個暖和的星期二的下午,我們從容出發了。 在廣州流花賓館待了一個晚上,翌日中午我們就身在西安機場了。
我興奮地拎著輕便的手提包走下飛機,馬上感到了真正的冬天氣息。 陳麗娟看見遠處草地上的雪堆,高興得直在嚷。 可是張奇虹卻並不顯得興奮,在停機坪上照相的時候,她的臉容竟然還浮現著幾分莫名其妙的悵惘。
待我和陳麗娟在人民大廈安頓好了以後,張奇虹才獨自上她外祖母家去。 她拒絕了讓我們陪她回去的要求。
“我想看看西安人的家居生活嘛。” 陳麗娟說。
“沒什麼好看的。一個字:窮。” 張奇虹只是淡淡地說。
我們在西安待了整整五天。 張奇虹每天早晨到人民大廈來和我們會合,吃早餐。 然後我們就出去玩。 能坐公共汽車的話,我們都坐公共汽車;沒公共汽車可坐的話,就包小轎車。 張奇虹是個很好的導遊,西安的一切她似乎都很熟悉,她領我們去的地方之中,就只有半坡一處她此前沒去過。
然而張奇虹是出奇地變得沉默了,跟在香港的她似乎是不同的兩個人。 我想多半是為了她外祖母病重的緣故吧。 但問她外祖母的病情,卻又回答是好些了。 她有時忽而對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叫我縱然想答應也不知從何答起。
“不同的個體該有不同的看待人生的態度是不是?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對吧? 真理就是是是非非的混合體。” 她說。
真的有些瘋了。 我發覺她忽然愛起哲學來了。 可是,當我想跟她認真討論的時候,她卻又心神恍惚地答非所問了。
那天我們坐了公共汽車去秦俑館,參觀完了以後就坐上去華清池的汽車,中途卻下車上秦始皇陵。 陵前有不少婦女和小姑娘夾道擺設著小桌子在叫賣繡得五彩斑斕的荷包、香囊、童鞋等小巧工藝品。 有的小女孩更把貨品高高舉起,幾乎要碰著我們的嘴巴和鼻子。 陳麗娟和我都並不感到太大的興趣,只各自買了幾個香囊什麼的。 可張奇虹卻不但買得多,更用了她的家鄉話親切地跟婦女和孩子們說話。
我們登上了那個壓著秦始皇的大土墩的時候,我簡直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
“秦皇漢帝,俱往矣!” 我遙望著遠處的秦俑館,高聲喊叫。
“太歲頭上動土又怎麼樣!” 陳麗娟用她那雙快將穿破的高檔鞋不住地踢著午間雪化後變得有些黏稠的泥土,“刨土又怎麼樣? 啊,姓嬴的,啊?”
張奇虹瞧著我們兩個傻子狂態畢呈,只管抿著小嘴微笑,默然無語。
離開秦始皇陵,我們循著原路回到公共汽車站,走著走著,迎頭竟過來一條碩大的秦川牛,牠走到我們身旁的時候,冷不防竟忽然拉起屎來,就掉落在烏黑的泥濘上。 張奇虹沒來得及閃避,褲腳早給濺污了幾小塊。
我料她一定要開口大罵那條笨牛和趕牛的人了。 這是她一貫愛罵人的脾氣,更何況如今她的心情似乎並不好。
然而遠遠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沒有罵。 她稍微垂頭瞧了瞧,只是淡淡地吐出倆字:“倒霉!”
我們離開西安,坐的是一八零次往北京的直快列車,早上八點在微雪中從西安發車,越過華山站,於十點零五分抵達孟塬。
孟塬在華山之東,距登山路口約一個半小時的步行路程。我們坐的是所謂快車,不停華山站。 倘若坐的慢車,就可以在華山站下車,只需東行半小時就能到登山路口了。
陳麗娟一直在埋怨張奇虹,但張奇虹卻說,她想細看華山附近鐵路沿線的風光,回憶小時候她母親帶著她兩次打這裏走過的情景,而過兩天下山後,我們就到華山站去乘車了。 陳麗娟理解張奇虹思念母親,就再也沒說抱怨的話了。
我們三個大女子沿著鐵路慢慢地走著。 陳麗娟和我不停地唱歌,張奇虹卻用她的walkman在聽音樂。 軌道上不時開過來很長很長的列車,尤以貨車為多,都由噴冒著濃白的蒸氣、車輪漆得紅彤彤、古色古香的機車拖曳著,轟隆隆隆轟隆隆隆的把我們的逸興打斷。
天空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灰暗起來了。 張奇虹說晚上一定要下雪。 陳麗娟和我聽了,更是越發興奮了。
我們到了華山管理處的所在玉泉院,辦好了登記手續,吃過午飯,租了柱杖,便起程登山。 大概幾天前下過雪吧,崎嶇的山徑上到處都是沾有泥污的薄冰。
前往半山住宿點青柯坪的路上,張奇虹不聽音樂了,卻給我們講述了她到香港去以前在西安的生活情況。 我們在一位老道士的住處圍著小煤爐休息時,她講到了她九歲那年母親被迫害致死的慘況。 我看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自己也禁不住淌了一臉的淚。
“那時候我如果能夠勇敢點ㄦ,媽就一定不會死。” 她的眼皮耷拉著,不住地眨巴。 “我看著我媽被那隻禽獸凌辱。 那是──那是rape啊!──我知道我們廚房的灶前擱著一把大斧子,但我沒勇氣去拿,只管在那ㄦ哆嗦著。 當天晚上我母親就上吊了。 她才不過三十一歲。 那個畜牲後來在武鬥中被敵對派系的人砍死了,狼心狗肺都搗了個稀巴爛,肝和腦沒有塗地,剁碎了,餵給他的幾個同伙吃了,腸子扯出來掛在門楣上,兩隻狗眼摳出來扔到糞坑裏。 我聽到了消息很興奮,大老遠跑去看了,可惜不能自己親手去幹,為母親報仇。……”
我聽著,不免感到很難過,也有幾分毛骨悚然。 張奇虹對我和陳麗娟,甚而是陌生人的那位老道士,竟毫不隱諱地說出了她童年的悲慘經歷,使我感到莫名驚訝。 我只能趁她飲泣的時候,強行把話題岔開。那位原籍河北的老道士於是有機會給我們介紹他的日常工作。
我們在老道士那裏呆了一個多小時,說了很多話,喝過他用小煤爐燒泉水沏的茶,才慢條斯理地繼續上路。
這時天色越發陰晦了。 途中我繞到一個破道觀後面去小便,因得更換棉墊,手套褪下來不過半分鐘,蝕骨的寒氣就把我的手指頭凍得疼痛不已,就連撕開塑料包裝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幾乎幹不來了。 回到山徑上,我從提包裏掏出小溫度表,讓大家猜猜,究竟幾度?
“零下十二度。” 陳麗娟亂說。
“零下六度。” 張奇虹說。
“我猜零下五度。” 我說。
我於是把溫度表使勁晃了十來下,遞給陳麗娟看。
她說:“你猜得最接近。 只是零下四度。”
“這可暖和著呢。” 張奇虹竟說。
不久我們到了一處叫青柯坪的山莊,卻已是下午四點半了。 一位老道士喚出一個年輕的女胖子服務員來接待我們。 她的兩頰皴得緋紅,紫脹的手背長著凍瘡。 開帳單時張奇虹用廣州話讓陳麗娟多給她兩塊錢,我料她一定不要,可她卻收下了。
胖姑娘領我們到了飯廳,沒想到早有四個男的在那裏等著。
“我估你地都係香港嚟個呵?” 其中一個有雙大眼睛,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向我們搭訕。
“係啊。” 陳麗娟答應。 “你地都係啱啱到?”
“唔係啱啱到。 我地上晝嚟嘅。 大早上咗北峰頂,正話返落嚟。” 另一個頭髮很長,下巴滿是鬍茬子的青年說。
“你地上一站係邊道?” 餘下一個皮膚特別黝黑的問。
“西安。” 也是陳麗娟的答話。
我打量他們都是工人,實在很有幾分不願意和他們打交道。 試問誰個正經女孩子會高興大老遠跑了華山裏來,還得偶爾聽進幾個粵語髒字呢!
“我地係玩完咗洛陽至嚟呢道嘅。” 大眼睛的瘦子說。 “我地坐嗰架係去烏魯木齊嘅特快火車。”
我心裏暗忖:這一回可遭透了! 他們既然從洛陽來,下山之後就肯定是要到西安去了。 倘若跟我們一塊上山,也一塊下山,那豈不還得一塊坐車到去西安嗎! 我們三個女孩子之中,有兩個被看作美人,這就不妙了。 我已經察覺到他們那些流露著貪慾的眼神。 他們由於遇上我們而從心底裏湧泛出來的興奮和喜悅,顯然不會讓零下四五度的寒氣給冷卻下來。
“你地落山之後去邊道呢?” 還是那個大眼睛的問。
“正是洛陽。” 張奇紅毫不客氣,用了北方話,機敏地回答。
張奇紅這個美人的模樣是典型的北方輪廓,而且很有古典氣質。 儘管她說地道的香港話,一點口音沒有,多半的人還是看得出來她不是廣東人。
那個高個子大眼睛的似乎自恃長得很有幾分俊朗,竟故意把嗓音控制好,抑揚頓挫地說起非常彆扭的普通話來了:
“明天早喪我們一齊喪三好媽?” 他說著走到張奇紅跟前,“為什麼李們全豹刀希呂孩己? 李們真希很救膽,我很呸服李們。”
“今天晚上一定會下大雪!” 我複述了老道士的個人天氣預測。 “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李們米哩的呂孩己啞不啪,我們庚咂不啪啦。” 他看來很興奮,俊俏的笑臉實在很有幾分吸引人。
“你別口出狂言!” 其中一個醜陋而高大壯碩的青年可開腔了,說的是很標準的普通話。 “你忘了你前天是怎麼上邙山的啦,啊?”
“拉席不希經藏髒胎嘛! 先哉不同啦。” 高個瘦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現在當然不同了,” 那個醜陋的稍微停頓,然後又說:“你看到了天鵝,哪ㄦ還有正常狀態!對不對?”
“你唆得對,不用唆前天,同先頭就不同。” 那個長頭髮的說。
“剛才我們上北峰,好像沒見你同行,是不是你一個人跑得太快了?。” 醜陋大漢蹙著眉,那張臉顯得更難看了。
那瘦子拿大眼睛瞟了醜大漢一眼,卻還要來問我們呢:
“李們希不希方耷匝來挽的?”
“不是的。 我們哪ㄦ還有什麼大假可放呢! 我們的那個廠玩ㄦ完了,我們都失業了。”
“哦。” 他的大眼睛似乎表示同情,“希不希顛己廠? 我們的啞希顛己廠。”
“不是的,是假髮廠。” 陳麗娟也來參與胡謅。
“哦。” 他似乎感到很詫異。 “先哉香港還有假發廠媽?”
“現在是沒有了。 我們那一間是香港最後的假髮廠。” 陳麗娟微笑著說。
飯後回到房間,張奇紅帶著幾分責備的口吻說:
“你們兩個真莫名其妙! 怎麼不老老實實告訴他們我們是學生呢? 騙他們有什麼意思?”
“我們如果說出自己是大學生,他們不趕快躲開才怪呢! 把他們嚇跑也沒什麼意思嘛。” 陳麗娟顯然有點不服氣。 “這裏有兩位下凡仙子,我管保他們不會隨便講一句粗口。 你們二位大可不必害怕。 要活活憋死的是他們呢。”
“這我倒不敢這麼肯定。 他們攀他們的西岳,我們爬我們的華山,有啥必要給他們湊熱鬧呢! 一路上你要撒泡尿什麼的,你就知道我這話不假。” 張奇紅坐在床沿上,一隻手擱提包裏掏著。 她的語氣倒是十分溫和的。
“真難為她竟然連這個都想到了。” 陳麗娟正細閱那張在玉泉院取得的導遊圖。
這所謂導遊圖,卻原來並不是什麼地圖,而僅僅是一張再小不過,再簡單不過的示意圖罷了。
“喏,” 張奇紅掏出一個很小的厚紙公文袋,遞給陳麗娟,“公款怕快用完了吧? 我這ㄦ還有,你也不用添上了,把我當好姐妹的話,這些錢大夥ㄦ花得了。”
陳麗娟把公文袋接在手裏,打開一看,竟詫異地瞪著張奇紅,說:
“你怎麼啦? 回程機票的錢我還沒還你呀。”
這時候,陳麗娟還不知道我的這次旅行是完全免費的呢。 張奇紅讓我別告訴她。
“算了吧。 你也甭還了。” 張奇紅微笑,“我那壞爸爸太有錢了。 我那異母兄弟在美國,據說是唸書,去年一年就花掉了兩萬塊美元,今年肯定不止此數! 其實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唸書,只有天知道。”
“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不──” 陳麗娟還要抗辯。
“好了,好了! 這筆錢反正都已經換了外匯券,為了省事ㄦ,先花了,回去再算,好不好?”
“這倒近乎情理。 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對不對?”
“你不貪婪,可這仙子她慷慨呀!” 我說。
當天晚上,我實在太累了,睡得很早。 可是一則環境陌生,二則棉被和枕頭都實在很髒,三則雙腳總也暖不起來,四則沒能洗澡,五則不但不能換上輕便的睡衣,抑且把雪帽、口罩都戴上了,因而沒法睡好。 還不到十點鐘,就朦朦朧朧地醒過來了。
只見張奇紅竟還坐在床沿上,利用煤油燈暗弱的光線,在活頁本子上不知寫著些什麼。
“不早了呢,又這麼冷,別叫凍出毛病來了。 睡吧,明天再寫嘛。” 我嘟囔著,心中卻有些納悶,疑惑她究竟是怎麼個悶葫蘆呢?
她也不答話,只管一個勁地寫個沒停。 她不時用戴著錦綸手套的右手手背擦眼睛。 我懷疑她在淌眼淚,但由於她斜背著我坐在靠門的床上,我沒能看真切。
我好容易在非常厚重的大棉被下面免勉力轉過身子,伸手擰亮了床頭小几上的煤油燈,把擱在枕畔的溫度表拿起來細看,只見上面的讀數居然只有零下二度!這可是在室內呢!
我瞧瞧對面床上的陳麗娟,她可睡得香呢。
翌晨起來,山裏正如所料地早已變成白茫茫的天地一色了。 大朵而完整的雪花不住地從天空上飄下來,這簡直叫我和陳麗娟都興奮死了!
吃過早餐,我們就無可無不可地和那四個青年一同上山。 我們三個女子身上都穿得很臃腫,也都戴上口罩。 我想:這麼一副怪模怪樣,該不可能再發揮哪怕只是一丁點對男的們的誘惑了吧。 因而他們四人的安全程度也就該隨之大大提高了。 這是我的個人經驗:郊遊時在我身旁的男孩子特別容易莫名其妙地受傷。
我們暫別青柯坪,罔顧迴心石,緩登千尺峒,搶上百尺峽。 當我們正小心翼翼握著鐵鍊一步一步朝著刻上老君犁溝等字的大頑石往上攀的時候,我們聽到了第一句夾著髒字的廣州話,那是醜大漢罵那個大眼睛瘦子,責怪他不該把香煙抽光了。
我走到那塊大頑石前面,就回轉身來,指著刻在老君犁溝四個字左邊的兩個大字:離垢,對走在最後面的張奇紅問道:“照這最高指示辦,好不好?”
她稍微怔了一陣,才回答:“怕難呢。”
“世上無難事,只有肯登攀!” 我引用毛澤東的詞句。
不多久我們到了北峰頂,休息的時候,張奇紅嚇唬他們了,她說:
“你們知道嗎:前面危險難走的路還長著呢,那個叫上天梯的陡得不得了,梯級太窄了,現在又積了厚厚的雪,可不是鬧著玩ㄦ的,一出溜,準玩ㄦ完! 體型越高大就越容易出事ㄦ,越危險。 上面還有一處叫蒼龍嶺的,是一段又窄又長的山岡,兩旁都是峭壁,要刮起大風來,沒人敢站著走過去,都只能學四腳蛇,慢慢ㄦ爬。”
那個黝黑和那個大眼睛的聽了,頓時面有難色,那個長頭髮的倒還從容,可是醜大漢竟然笑著說:
“要是如履平地,我也就不來了。 你說,比黃山天都峰頂的鯽魚背怎麼樣?”
“嗬,你原來也是個愛冒險犯難的好漢哪!” 張奇紅拿紙面巾在擦著讓雪花給沾濕了的眉毛和睫毛,“我告訴你吧,要長得多,險得多! 總而言之是前路茫茫,危機四伏。 你們可千萬別大意。”
“我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就只怕他們三個講官話!” 他伸開兩條胳膊,笑著大聲說。
他這話把陳麗娟和我都逗笑了,可他的三個同伴大抵聽不明白他的揶揄,都完全不懂得反應。
沒有笑的張奇紅於是說:“你真的不怕死?” 她的目光顯得有些嚴肅。
“啊,你的普通話說得挺不錯呀!” 我還笑著。
“說不說普通話都無所謂,只要不講粗口就好。” 陳麗娟乘機規勸。
“我沒講啊!” 長頭髮的連忙對號入座。
“我都沒講啊!” 黝黑的也說。
大眼睛的那瘦子很得意地笑著說:“你們三位小姐看看,我像不像一個講粗口的粗人?”
“不像,不像! 的確不像,但是講起來比最粗的粗人還粗呢!” 醜大漢不服氣,“我看你憋得苦!”
“走吧。” 我踢著北峰頂牌坊的石柱子高聲說:“再不走咱們的腳可都要凍僵了。”
我們衝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離開北峰,經過擦耳崖,攀登了上天梯,直走蒼龍嶺。 我們緩慢地不住前行,上石階的時候因為格外小心,倒是很安全的;可一旦走在比較平緩的下坡小徑時,就會接二連三地滑倒。 我是摔了三次,摔得屁股和手掌的魚際都很疼。 但滑倒頻度最高的,竟不是我們三個弱女子,而是那個長髮及肩,滿臉鬍茬的。 他也委實太倒霉了,除了老摔跤,還有一個大不幸,他那電子快門全自動單鏡頭照相機不靈了。
我們在韓退之投書處休息了一會,又復往上爬。 到了無上洞就向左拐。 沒多久,我們就身在中峰的接待站吃著紅豆粥和炒雞蛋了。 之後我們就去遊覽東峰一帶。 那個 ‘鷂子翻身’ 實在叫人心寒,然而張奇紅和那個醜大漢竟都下去了,張奇紅在先,醜大漢在後。 我其實也有那個膽量,但因為覺得有些累,也就罷了。 他們一個絕美,一個極醜,下去之後竟都躲了起來,十五分鐘沒動靜,我們喊得震天價響也不答應,幾乎把我們都急死了。
黃昏前,我們仍取道那個又叫玉女峰的中峰,到鎮岳宮去住宿。
翌日早晨,雪還沒完沒了、斷斷續續地下著。 氣溫不過零下六度而已。 我們在張奇紅的帶領下,個個抖擻精神,逕往西峰。 一路上但見棵棵古松都披著厚厚的霧凇,俗稱 ‘樹掛’,好看極了;林徑上的新雪白得跟棉花似的,叫我不忍踐踏,於是讓張奇虹先行。 醜大漢喝了不少他自己從洛陽帶來的竹葉青,乘著酒意,竟索性故意滑倒,在厚厚的雪堆裏打起滾來,逗得我也憋不住,像個北方女子那樣朗聲大笑起來了。
午前,我們遊玩過了西峰和南峰諸景點之後,就來到南天門附近,那裏有一個以石柱為框的小鐵門,上鐫 ‘懸崖勒馬’ 四字。 小門沒上鎖,虛掩著。
“這個門外面就是華山最嚇唬人的地方了。” 張奇虹大聲說。
“什麼名堂?” 陳麗娟問。
“ ‘長空棧道’。” 張奇紅轉而用了低沉得大異於往常的嗓調說。
“那有什麼了?” 陳麗娟又說。
“別太自信。 我告你,你看到的只是它的預備段,那還不是棧道,棧道還在下頭呢。 不去的留在這ㄦ,要去的把背包什麼的全都放在這ㄦ,先出去試走幾步,改變主意的回到這ㄦ來等著。”
張奇紅的話沒有把任何人嚇著了,結果沒有一個說不去。 我心中暗忖,該是那個一路上摔得最多的鬍茬小子第一個不敢去,結果沒有猜著。
“不看下面就不怕。” 他手握鐵鍊,站在鐵門外。
張奇紅於是以識途老馬的資格走在最前頭。 她堅持讓陳麗娟和我都把挎包擱在小鐵門旁,可是我們都不聽她的,只學她把帶子跨過脖子和腋下,背在背上。
在峭壁上開鑿出來的窄道積雪盈尺,仰望頭頂的絕壁只是一片白,左面卻是煙雪瀰漫的無底深淵。 太陽間或透過雲層露上半刻發青的小圓臉。 這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個有幾分可怕的太陽了。
“鐵環上有冰,要十分小心哪!” 張奇紅還在告誡我們。 “必定要確定兩隻手不是抓在同一條鐵鍊上,你才好抬腿,每一步都得先試試踩一踩,不可掉以輕心,就怕這木板鬆動,或者腐爛。”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這預備段走到了頭,就到了一處叫 ‘大朝元洞’ 的所在,一進洞裏,陳麗娟和四個男的們都興奮得大吵大嚷,樂不可支。 洞前的一小段窄道是相當安全的,外側豎著石柱,石柱上的鑿孔橫貫著兩條鐵管,作為欄杆。 憑欄俯瞰,能叫人產生驟然一忽的眩暈。 再往前就是橫架在石縫裏的鐵條梯子,垂直立在絕壁上,見其上端而不見下頭的末尾,是所謂下臨無地了,好不嚇人!
至此,陳麗娟和長頭髮的、黝黑的、大眼睛的三個小子都決定不下去探這個險了,也就是放棄了華山最著名的長空棧道,寧可悶在洞裏等著。
我卻想:那三個小子都有大男子心態,此時此景,是自我控制能力太強了呢,還是真的嚇壞了呢? 看著我們兩個小女子面不改色地爬下去,他們的心頭又該是怎麼一個滋味呢?
我們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往下爬著。 醜大漢最先行,他說那是最危險的位置。 我在中間,張奇紅在最後。 我好像覺得走了老半天,才到了鐵梯子的盡頭,踏足在真正的棧道上。 我們再戰戰兢兢地走完了滿鋪白雪,窄不容足的,又叫個什麼 ‘隉隉椽’ 的棧道,就來到了我們的目的地 ‘郝老洞’。 這個石洞也很小,但洞前的平台對於我們三個人卻相當寬敞。 正對洞口的崖邊有一叢冰封的樹,陽光偶爾穿透樹上晶瑩的冰凌,真真好看極了。
在這裏,我和張奇紅都摘下了口罩,忙不迭地照著相。 我又是照那個道士洞,又是那一大叢的樹掛,又是崖壁上鐫著的、如今填滿白雪的 ‘履險如夷’ 四個字,又是讓煙雪給屏蔽得無影無蹤的‘全真崖’,又是滿佈我們三人鞋印的銀白棧道。 可是說也奇怪,那個唯一能夠和我們一同到這塊絕地來的男子漢,卻竟連照相機都沒有。
“你怎麼沒帶照相機?” 我請他給我和張奇紅照一個合照的時候順便問他。 “也不是太麻煩吧。”
“我根本就沒有那個玩意ㄦ。 我幾乎從來不照相。” 他按下快門之後淡然地說。
“我來給你照幾張好不好? 很難得跑到這ㄦ來嘛。 你看,你的哥們ㄦ都不敢下來。 以後你可以拿出照相來羞他們。” 我從他手上接過照相機。
“不用,不用!” 他的嘴巴正在噴著似乎要遠比我們多的白霧。 “你瞧我這副模樣,沒意思是不是? 回去請你們隨便給我寄兩張純粹是景物的,我就感激不盡了。 不寄我也不怪你們。”
“尊重你的意願。 我一定給你寄幾張照得最好的。” 我說。
這時候,我才開始注意到了,張奇紅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了。 照相的安排,她全由我去指點,連嗯也沒嗯一聲。
我們在郝老洞前逗留了不知道有多久,才重走棧道和鐵梯,回到了大朝元洞。 醜大漢和我誇誇其談地給大家講述完了下面絕境的險況之後,張奇紅卻忽然重又開口了:
“黃哂槑。” 她遞給我一封好像信一樣的東西。
我馬上想到了錢,就本能地擺著手,一邊說:“什麼,又給我錢哪? 不要,不要! 絕對不要!”
“拿著。” 她堅持伸著手,“快拿著。”
“啊?” 我莫名其妙地瞧著她那異樣的臉容。
“是給公安局的。──還有這個皮包,請你替我帶回去,交給我爸爸。” 她沒等我伸手去接,就把挎包扔在了我腳前。 “我向你們告別,” 她冷冷地看看我,又看看陳麗娟,然後再看看我,“我就這裏呆著,不回去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早已輕捷地往後退,一直退到了崖邊的石欄上。
我登時嚇得目瞪口呆,只有怔怔地看著她,全然不知所措。
“你們都站住,別過來!” 她把嗓音提得老高,卻十分鎮定。 “黃哂槑,來前我已經把好幾封信寄到你家去了,” 她定睛看著我,“其中四封請你替我掛號轉寄,記住了,掛號轉寄。 行不行?”
“你不要──”
“行不行?”
我一棵樹似的僵立著,嚇呆了,好容易才又吐出兩個字:“怎麼──”
“謝謝你們陪我來。 訣別了,黃哂槑,” 她再看看我,又看看陳麗娟,“Adieu, 陳麗娟。”
我頓時急得淚如泉湧,而兩腿之間好像都有點憋不住了。
然而,大概也不過只是一兩秒的光景吧,那個醜大漢早已從側面飛撲到了張奇紅的身上,攔腰把她摟個死緊。 他狠狠地下死勁往後拽著,拽著,倆人於是雙雙倒在雪地上,扭作一團。
“快滾開! 你少管閒事! 我不要你來救! 你──你管不著! 你管不著!” 張奇紅聲嘶力竭地喊著、掙扎著。
“管不──著──我也──反正──我也管了!” 醜大漢一邊含糊地大聲嚷著。
張奇紅還在奮力掙扎著。 可是壓在她身上的卻是一個壯碩如牛的彪形大漢,她的力氣自然是枉費了。
這時我們都走到他們身旁蹲下。
張奇紅終於放棄了掙扎,然而卻啜泣得十分厲害。
“不關你的事!你管不著,你管不著!……” 她還在含糊地嘟囔著。
醜大漢忽然在張奇紅濕濡的唇上使勁地吻了一下,說:“對不起了,這算是我污辱了你! 我該死,就讓我代替你去跳下去吧。” 他說著把張奇紅放開了,看看我,“快! 把她拽進那個洞裏去!”
醜大漢從容地坐在雪堆上。 雪花漫天飛舞。
大夥合力把張奇紅拽回洞裏。 她仍舊嗚咽得很厲害。
我再回頭看那彪形醜大漢,只見他雙手緊握鐵欄,臉朝我們,可身子早立在欄外的崖邊上了。
“美人ㄦ,你聽著,” 他竟然在微笑,而且笑得很從容呢,“你以為你有跳崖的資格了!? 那你把我擱什麼位置上去了? 你不巧跟我走到一塊ㄦ,你要跳到這個懸崖下面去浪漫,你就得跟我先比個高下,你把我比下去了,才可以跳。 我呀,本來也不夠資格,可現在夠了。 我活了這麼半──哦,現在可以說一輩子了,我活了一輩子,擁抱和親吻女人,這是我的第一次,太可憐,太可笑了,是吧? 這也是我的最後一次了,更可笑了是吧? 像我這樣的人,上天是不允許的。 我不想呆──”
“喂唔該你唔好同我地開埋啲噉嘅頑笑好唔好?! 你覺得好好玩咩? 你嫌我地仲未驚夠咩? 快啲爬番入嚟至講喇,死人頭!” 黝黑得可以媲美非洲人的那個正要走向他的朋友。
“番埋去! 行番入去!” 醜大漢連忙大聲喝止。
黑小子於是只好訕訕地退回來。
“傻美人ㄦ,誒──” 他瞧著仍在抽抽搭搭的張奇紅,翹一翹下巴,“我不管你尋死的原因,但我的身世卻得讓你知道。 哈哈!我的一生是個悲劇──” 他搖搖頭,“不配,不配! 哪ㄦ配稱為悲劇呢,不夠資格,說是鬧劇也就差不多了。 嗐,我媽本來是個農村姑娘,嫁到香港沒幾年就讓我爸拋棄了。 她當工人養活我,我十三歲那年她被一輛汽車撞死了,她死的時候模樣很可怕,我永遠都忘不了。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的模樣也醜得很可怕。 我媽死後,我就跟我爸一塊ㄦ過活。 他是個開粥麪店的。 我不愛上學,因為老師、同學都嫌我醜,不喜歡我。 我爸就讓我在他的店裏幹活ㄦ。 我受盡了我爸的那個女人的氣。 那個女人身邊有個女兒,是和她的前夫所生的,比我小兩歲,模樣長得好極了。 她不嫌我醜,就喜歡和我玩ㄦ。 她媽罵我打我,她總來勸。 但她也不愛唸書,常常逃學,十五歲就談戀愛了,竟看上了鄰居一個小流氓! 從此她也再不怎麼理我了。 後來那個小流氓竟把她賣給他們學校的一個禽獸教師,就在家裏幹那回事ㄦ! 偏讓我偷看了! 我又忌妒,又生氣,飛奔去告訴我爸。 我爸當然火ㄦ了,帶了一把利刀就回家去,把兩個高級、低級禽獸都砍傷,放走了。 我奇怪我爸為什麼竟把兩隻禽獸都放了。 接著我爸就罵我那個異父異母的妹妹,她被罵急了,索性就鬧起來,我這才知道第一隻把她遭蹋的禽獸竟然就是我爸! 我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只感到那個不是我的家,就決定離開。 我走前跟她說再見,她竟叫我把她帶走,她說再也不要見那個流氓了,又不想再受到我那禽獸父親的凌辱,她說她願意和我過一輩子。 我聽了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又羞,又恨,又妒,又氣,不屑再瞅她一眼,忍著淚匆匆一走了之。 幾天之後,我就從朋友口中聽到了她跳樓自殺的消息。 我感到自己成了兇手。 我心底裏從此填滿了很沉重的罪咎感。 其實世上有幾個正經人?! 假的可多著呢! 那算是什麼罪孽? 我憑什麼不接受她呢? 她終至於沒有立錐之地,她就那樣無助地死了! 我決心殺了把她害死的四個人,包括我爸和我自己。 可是父親畢竟是父親,我多番猶豫,下不了手,兩個高級、低級流氓沒法ㄦ找著,就只有我自己是隨時隨地可殺的。 今天,我終於抓住了一個大好機遇了。 我反正是要死的,從這ㄦ跳下去實在太有意思了! 可你這美人ㄦ不能跟著跳,你我並不相稱,死在一塊ㄦ太彆扭了,想一想都起雞皮疙瘩! 你原來是個大學生,對不對? 聽你們的談話我就猜著了。 社會在你身上花的資源不少,你有責任好好ㄦ活下去,對人群作貢獻。” 他停一停。 “你瞧,我沒讀過什麼書,都會說這種話!好,廢話說完了,我也該去了。 你們請回吧。 保重!”
他說罷一掄雙臂,大笑著,往後一縱身,就在崖邊上消失了。
我可給真的嚇呆了,腦子裏頓時只有一片渾沌,時間好像立時讓冰雪給凝固了。
張奇紅痛哭了好半天,結果活下來了。
各人驚魂甫定,收拾異常複雜的心情,悲傷沮喪地下山。 一路上,大夥反覆商量,最終都認為真實的情節難以令人置信,就決定把張奇紅意圖跳崖的事實隱瞞了,讓她把那封書函燒掉,灰燼埋在雪堆裏。我們三個女的先回到玉泉院,他們三個男的隨後,就當我們並不知情,路上大部分時間也不和他們同行。然後他們對有關方面謊報,說醜大漢意外墜崖。
回到了香港,我把張奇紅在出門前寄到我家的一個掛號郵包,原封不動送還給她。 她在我面前即時把包裹拆開,裏面有一本她心愛的《Notre Dame de Paris》法文原著和五封信。 那本文學名著是去年我送她的生日禮物。我看到這本書,心裏頓時泛起了非常異樣的感覺。
“他不正就是那個駝子嗎!” 她說著又淌下淚來。 “這書本來是要還給你的,現在不還了。”
至於那幾封信,分別要寄給她父親、舅舅、姐姐、大學的一位講師,還有我。 那位講師道貌岸然,風度翩翩,瀟灑俊俏,魁梧矯健,年紀不過三十多,已然是個知名學者兼專欄作家,是不少女同學爭相公然戀慕的風流人物。
張奇紅一聲不吭,噙著淚把那封信撕得格外粉碎,塞到我手裏:“給,抽水馬桶沖下去!”
我卻忽然想起了那位講師最愛盜用的《莊子》的一句話:“此之謂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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