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後一天是週末,老天爺的彆扭延緩開鬧,敝野客得以逾時出發。出門已過十點。坐過鐵路,還須倒巴士去西貢;卻沒慮及這是個「長週末」,該到始發站去坐車,以保證有位子,萬一堵起車來,不至百無聊賴站到頭。
候車不久,來車果然幾近滿員。可幸我配備鶴髮耆顏,讓一位美少女瞅見了,毅然起來讓座。
我說:「唔洗喇,你坐啦!你睇我孭噤大舊嘢都可以通山走,企吓冇問題咖!陣間可能仲會塞車添,有排企咖,到時你仲攰過我。你坐番啦!」我這都是心裏話。
美少女笑而不語,堅持站在那裏。我沒有辦法,只好領受一番好意。坐下去不多久,同座的女士往窗外看了一會,隨即跟美少女說了兩句,說的並非「本土語」,無疑不是「本土人」;才剛我跟美少女說了一大堆,原來都是白說,她大抵最多能聽懂一句,就是:你坐啦!
嚡!哩啲非本土人真係吖!都唔怕畀人話你唔學吓本土語就過嚟玩嘅!
我於是插話搭訕,告訴那位女士西貢還在大老遠。於是聊起來,各有說不完的話題。原來是從武漢過來的母女倆。這長週末首日的路況不如我所料,居然並不很堵,由於聊得高興,好像不過一眨巴,車就到了西貢。
隨坐的一程也是巴士,俺不走運了,雖還叫「坐」,卻是無座,也再沒有美少女給敝野客讓位子。不過照樣來到了北潭坳,安然下車。這就剩下10公里的腳程了。其中6公里是毫無難度的麥理浩徑第二段,餘下的4公里可是夠嗆,非常險陡崎嶇呢。
麥理浩徑最近讓美國《國家地理雜誌》點選為「世界最佳遠足徑」中的「20條夢想徑」之一。敝野客不知何謂「最佳」,更不懂啥是「夢想徑」,乾脆也從來不愛夢想,只懂得腳踏實地,一邊走著,一邊胡思亂想。去年一月,背個包子,帶上帳篷和衣食,就好好享受了一頓「全麥一包」,花四天三夜,走完全徑100公里,途中不岔離,不補給。
今天要去別名長嘴的大浪嘴,只走6公里的麥徑,餘的4公里就沒那麼輕而易「踽」了。不過畢竟路途並非很遙遠,三個多小時可以到達營地。
然而一路上難免遇到認識或不認識的遠足者,於是這裏侃一會,那裏聊半晌,中間說幾句,不覺就把時程耽擱了,要到差不多五點半才抵達營地。
過赤徑村時還要看到一條受傷的青竹蛇,不免停下來照了幾張,發送給無暇出城的友人。小蛇盤繞馬甲子的小株上,奄奄一息,大抵活不成了。看來多半是被嫉毒如仇的「義人」用樹枝打傷的吧。
四點前後途經東灣的臨灘台坪,只見帳篷星羅棋布,五彩繽紛,略略一數,竟有四十多頂。
穿過帳篷群,去往大浪嘴的上坡捷徑都給堵了,我要走通,非得低頭鑽過一張大頂篷。這可好了,頂篷下面坐著一位紅衣美眉,正在洗菜,她樣子秀甜,身段豐滿,那胸襟是「歐洋」式的大方,並具「歐洋」級的性感;不必開口說話,一望而知必是內地來客。
「嗬!」我沒有搭訕的話題,只問得一句:「這裏叫個什麼村?」
「你們多少人哪?」
「沒多少人,就這麼一個。」我沒說孤苦伶仃裝可憐、賺同情;也沒扮酷,因為乾脆也扮不起來。
另一位美眉好奇,問我背包有多重。我讓她過來掂一下。掂過之後她說:「哎唷我的天!」
紅衣美眉以為我已經到了目的營地,她指向她的前方不遠處,「那ㄦ還有空位!」
「我還早著呢!我不在這ㄦ,還得走個大老遠,到大浪嘴!大浪嘴你知道嗎?」
「為什麼?這ㄦ不好嗎?背這麼沉還走哇?不累死嗎?」
「不累。你有所不知,我要遠離美女!」
「噢,遠離美女!」這位美女只是笑,沒問我為什麼。她要問,我大抵有口難言!
從東灣到長嘴小半島的長岡上,路程雖不很遠,卻十分崎嶇,不宜走得太快。此時也實在不能走快,因為老天爺實在看不下去,給我淋雨了,澆得石頭和泥土都濕透,一步不留神,準要打滑摔跤。
冒雨前行,一邊就做了兩首酬和詩,趕緊給城裏發送過去;否則一旦跨越山岡,「本土」電訊微波就要衰減殆盡,手機隨即無用武之地。敝野客寧可進入「地理失聯」狀態,而絕不開啟昂貴的「國際漫遊」,使用內地電訊服務。
無題
微波久渡玉門關,
獨此東涯雁信慳;
越過孤岡無訊號,
詩文速發雨潺潺。
(註:原詩略有出入,現改定。下同。)
答友人
不畏牛魔豈畏蛇!
途崎儼若慎驅車;
非非勿想徐徐步,
廿里平安險徑斜。
隨即來到了俯瞰整片半島谷地的東部小山岡,但見只有白泥頭低地草坪上紮著一營數帳,餘者一片空蕩。畢竟這長嘴小半島是邊陲野地,從北潭坳過來的途程不短,而非常崎嶇的山徑有好幾公里,加之此日天氣不佳,還能略有些許露營客願來光顧,也就算是很不錯了吧。
冒雨把帳篷搭好,沐浴、濯衣、打水之後,天也就黑透了;至此方得煮飯。風太大,頂篷無法支起,只好對折重疊,緊貼帳篷,予以覆蓋。這風雨一來就沒有停頓,並且越來越起勁,野廚當然又得設在窄小的門廳裏了。隨後兩天不免又要練那軟體功了。嗐!這年紀,真是!
翌日星期天是五一勞動節。這也正是此次我非要到這裏來的主因。七年前的同一天,我的這頂「殘帳」就是在這裏開張啟用的。
當時可是大晴天,不像今天的陰晦。尚幸儘管陰晦,曉來卻不怎麼下雨了,那風也緩了許多。雖然那風一時緩下來,難保往後遽然有變,這老天爺的脾氣我可摸不準,因而還是不敢把頂篷高張,以免隨時又得急撤。
既然不辭勞苦,遠道而來給「殘帳」慶祝七週年,早晨並有不速鳴禽高歌同喜,這大小算件事情,最少也該為詩一首,聊作紀念。
無題
殘帳七年七百天,
東涯風雨夜連綿;
營居逖野嫌孤陋,
雅樂禽歌趣萬千。
這頂帳篷已經使用500多夜,700餘天,打了不少補釘,確實非常殘破了,說是「殘帳」,恰如其分。
可這「殘帳」的說法,卻原來不是我杜撰的,出處是友人的「挖事噏WhatsApp」散話閒聊。這位老友不懂酬和,卻略通戲謔之道;他譏諷在灣仔久營不撤、「打躉」扎根的奇客那是「殘帳馬拉松」。我看這說法多少有些對殘疾人士不尊重,我不十分贊同;但敝野客借以自嘲,倒也撿便宜。
把久營不撤比作馬拉松固是有點不太切合實況,畢竟彼公並非跟誰競賽,並且他的豪華帳篷也肯定不殘,茍非每月更新,恐怕也得按時「換季」,方得那樣子體面地常駐下去,並且電視亮相,國際揚名。估計奇客家境富裕,再怎麼說也絕對不缺購置新帳篷的資財吧。
不缺資財的露營客多了去呢。今天那山下白泥頭「腹地一營」的「營長」,就有不時「換帳」的經濟能力。早上他們幾位到小原上來蹓躂,我才知道這「腹地一營」裏住著的,原來竟就是包括認識有年的這位「營長」和他的夫人。他們比我早來一天。既在這裏不期而遇,稍後不免應約下坡跟他們好侃半天。
「營長」夫婦此來所住的簇新三人帳篷十分寬敞,主帳後面還嵌附一「所」「裝備間 gear shed」, 只是此「間」太低矮,不宜用作廚房。我猜這是刻意的設計,為的避免不當使用而引發火警。
如果他們把營紮在我這小原上,由於風大,即便頂篷勉強撐得住,這兩天也是無法燒茶煮飯的,除非強行在「裝備間」裏開灶生火。「營長」那是適用於高海拔的己烷灶,得先用酒精點火,把爐頭的噴嘴燒熱,然後打氣,讓受壓唧出的己烷混合物(本地叫白電油white gasoline)在噴嘴上汽化而被引燃;這個生火程序若在低矮的「裝備間」裏操作,無疑相當危險。
這白泥頭「腹地一營」共六人五帳,是星期五到來的。其中二人這天中午要回家,餘下三帳四人多住一天。
離「腹地一營」不遠的梯地草坪上另有一頂禿帳,住著一個獨行內地客。南部山岡下面的半坡大草坪上還有一營八眾。他們本來停駐東灣,因受不了那邊的擁擠,昨天傍晚毅然拔營,冒雨遷移至此。其中一雙夫婦這時也來「腹地一營」串門,完了還要到我的小原營地去參觀。
嗐,殘帳哪堪觀!慚愧了!並且今天這樣的天氣,也看不到絕美的海景,這很可惜。
敝野客開拔撤離小原營地是在「失聯」47小時之後,其時整個小半島早已「清場」,連遠足客都走光了。不久到了東灣,但見那裏的台坪營地也都空空如也。
在大圍村跟村長和夫人聊了一會,到大浪坳上又再稍息。常見的一位王國大爺和「本土」夫人帶同倆約克㹴 Yorkshire terriers, 一家四口共12足,還有一輛二輪犬車,上坡時讓我越過了,這時又追上來,也止步歇息。我說停下來是因為「have to do some WhatsApp」。可王國大爺說:「you don’t need an excuse, your pack is many times heavier than mine.」
這時一個拿著滑板的「歐洋」少年也在此休息。說到滑板危險,他告訴我們曾經骨折。我說我也渾身都受過傷,主要因為騎自行車。王國大爺於是說到騎車的高度危險性,和一起新近的致命意外。我說年輕人往往為了追求速度快感和爭勝而送命。
從營地到北潭坳花了3小時45分。擦身更衣之後,等了半小時才坐上晚點20分的公交車。回到敝市廬的時間是亥初一刻。晚餐是冰箱裏擱了整整60小時的多配料炒飯,再予炒熱而食之。
翌日,不時跟我酬和的科家老同學來詩笑我「七年癢」,於是又作七言一首以答和:
答友人
東涯風雨豈輕微,
夜颳如狂頂帳飛!
七歲殘篷痂不癢,
難眠賞樂懶虔祈。
(註:我這帳篷補釘無數,頗像傷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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