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彼得賢兄:
孔子為師,是就人、因事、適時而施教,決非死板的教條。 另外,《論語》只是孔子言行的簡錄,而非詳載。 可以假定,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特定的教學對象和環境,還有前言後語,只是古時竹簡難刻,未予盡錄罷了。 唯其如是,咱們讀《論語》,最宜活解,不應「死啃」。
我猜想,如非病態心理的胡思亂想,多思必定有益。 據一些醫學統計,愛活動和思考的老人,Alzheimer's 的發病率都比較低。
但這「思」啊,得有一個前提,就是必先具備邏輯思維能力作基礎,也就是說,並非胡思亂想、虛思妄想,同時得掌握相當的知識,否則只會「想創個心」,那就「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了。
「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孔子大概說的他年輕時的經驗,酷愛思考而不得法,終致費時、傷身而徒勞。 可他馬上意識到了此路不通,於是放棄繼續空想下去,改而先去學習。 如果學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我看他也不一定就全盤照搬、抄襲模仿的,他大概會進一步思考,倘有所得,還會改良這學來的方法。不過,孔子似乎不是一個善於發明的人。 這由《論語》所載,可以大致看得出來。 另外,他編輯了三百餘篇的《詩》,但自己卻似乎從來沒有作過一首。
賢兄學而時習之,還在「悅」與「不悅」之間。 我也學而時習之,時而小悅,時而大悅,時而不悅。情況大抵和賢兄相去不遠。
學而無益,不悅;學而有益,小悅;學而有所發明,大悅。
我認為,學習本身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樂趣。 孔子說:「食、色,性也。」所以人們對菜餚,對情慾有那麼大興趣。 學習也一樣。
但不良的社會制度、政治、宗教、道德,都可以把人的各種本能扭曲,以至促成病態,或者壓抑。我們對學習的興趣也不能倖免。
咱們能學到這把年紀,還依然「學而時習之」,在這樣的社會風氣,這樣的教育制度之下,如果你有宗教信仰的話,就不妨感謝上帝了,因為這可能是上蒼的恩賜。在這裏,三十歲以上就失去學習興趣,甚至能力的人,何其多也!
所學何事? 對了,探究生命,修養性情。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就是增長知識和智慧。
知識和智慧有什麼用呢? 這我有自己淺陋的看法:
「三人行」,沒「有我師焉」的時候,可以解惑;「貧且賤焉」,或者「餒在其中」的時候,可以自處;「富且貴焉」,或者「祿在其中」的時候,可以助人。我看,其最高尚的目的,應該就是活得快樂地健康,和健康地快樂。 快樂地健康,這是真正的健康;健康地快樂,這是真正的快樂。
賢兄過譽了。 聰慧,則吾豈敢! 愚魯,我亦當之何愧! 「子曰:柴也愚,參也魯。」 沒準孔子的這個門生高柴,竟就是我的一位老祖宗呢! 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偷穀種! (說笑罷了,請別當真。)
偶爾自作聰明,可以添加生活情趣;倘若自以為天資聰穎,不去虛心學習,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和賢兄一樣,我從來就喜歡老老實實,謙謙恭恭地「學而時習之」,這倒是千真萬確的。
我弄明白哪一個「快碼」了。
我到網上一瀏覽,幾乎嚇壞了! 沒想到中文輸入法的發展,竟然那麼蓬勃,方興未艾! 真可謂林林種種,琳瑯滿目! 還好我這邊「法」制完備,早已有「法」可依,要不真不知如何選定呢!
謝謝指正。
其二
彼得賢兄:
多謝來郵和附件。 何抱歉之有呢! 太客氣了!
儒學這題目大矣哉! 作為一門哲學,兩千多年來,攥在這樣一個碩大無朋而長壽的文明的手裏,它其實遠遠沒有獲得應有的承傳和發展。
孔子無疑是被少數聰明的人曲解歪用,又被多數愚昧的人當作雖然無用,卻又沒捨得扔掉的舊東西,擱在灶側床底,聽任蠹魚蛀蝕!
讀了介紹哲學大師在市井股壇上演講的文章,本來,我這野人門外漢話可多了,比如對本地社會典型的城市生活型態的看法,對生命本身的理解和看法,對生命意義、生命意義的有無,和生命質量的看法,對人類生命外附物如名利權位的看法,對生命延續、進化和退化的看法,對生命本身的陰陽虛實、生命外附物的陰陽虛實的看法,對族群生命和個體生命之間的關係的看法,等等。
可我還是自覺以不說為好,怕的就是這懸河出於口,一發難於凍結,這電郵非得打到天亮不能稍歇,那可是要累壞自己煩了賢兄了。 損人而不利己,君子不應為,小人不屑為呀。
可我前兩年寫過一篇至今沒有發表的東西,其中有一段借題發揮,隨意把孔子拉扯上了。 既然哲學和投資(或投機)都可以風馬牛「雖不相及」也「相及」,那我收了美玉贈泥磚,就給你節抄在這裏,聊以為禮,不亦宜乎。
其三
彼得賢兄:
象山先生的「理學」,我不熟悉。 但可以這麼說,他也是我不敢茍同的眾多大儒之一。 如果允許我用「唯心」這個詞,我還是會說,他們兄弟三人的主張,都是非常「主觀唯心」的。 所謂「發明本心」、「悟得本心」,恕我不敬,實在只能說是虛無飄渺。 陸氏兄弟和朱熹「太極」、「無極」之爭,從學術觀點而言,只是搔不著癢處的無謂論爭,我真要問,到底「明辨個什麼」呀?!
你說的一丁點沒錯,不管讀了多少中文,我們所受教育,都是西方式的,或者說是模仿、抄襲西方教育。 香港、台灣和內地,雖然大異其趣,西學的漸染,已然和固有文化成分熔為一體了,在不能妥協的方方面面,或竟是被取而代之了。
好比說我們這一身衣服穿戴吧。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今天孔子的後人,不管還住在曲阜的,或者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大抵再沒有幾個不是「被髮」的,也沒有幾個還是「右衽」的吧。
還有,這所謂「中國」,今天我們所說的「中國」,其實是個十九世紀的新生事物,列強不來侵略,就不會誕生這個「中國」,沒準今天大清國的國號,還響徹「天朝」的雲霄呢。 誒,大清國好像不怎麼體面哪。 那就回到「孟達於是連吳固蜀,潛圖中國」的「中國」吧。 該也不好。 再往後退,退到「秦遂以兵滅六國,并中國」的中國,怎麼樣? 其時「七國噤亂」,當然不好嘍。 那麼,難道真要回到「四夷交侵,中國微矣」、「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的中國嗎? 更不行啊,天知道我們的血液裏到底有沒有、有多少「四夷」的成分! 弄得不好,沒準被自稱為最正統、最純粹的「中國人」殺了,挖出心肝脾來下酒,這可是大大的不美!
「學」的詞義,在《論語》裏,非常簡單,沒有例外,二千五百年來沒有變化。 要嘛是動詞,如「博學」;要嘛是名詞,如「文學」,在《論語》裏的這「文學」,該就是指的在文字方面的學問了。
至於賢兄提到的「知識」。 《論語》裏根本沒有這個概念,也沒有同義詞。 論語的「知」,並非今天所說的「知識」。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 在孔子的年代,根本沒有「知識」這個概念,我們今天所謂的「知識」,是不可能「生而知之」的。 這是個出現於十九世紀的西源詞,意譯西文knowledge一詞。 儒家之「學」,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也沒有包含這個意義。
儒家源於孔子,源遠流長。 其流派,或曰學派,包括了漢朝的今、古文經學、讖緯之學、宋明理學等等,可不一定都該、都能歸宗於孔子。 好比說,假如有個來自曲阜的人找你出資做生意,竟提出自己是孔子的七十代孫子,你也許就會想:此人雖然也姓孔,算起來只有孔子六億兆分之一的血緣罷了!
其實「儒學」到了南宋,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應無路,柳敗花殘曷有村」的境地了。 這不一定都在於大儒們的不肖,縱然不肖者固多! 而主要是社會制度使然,教育制度使然。 但是說也奇怪,到了明末清初,竟又出現一個光芒四射的王夫之。
今天就是盲目崇拜「儒學」的教育家,大概也不會高舉《論語》嚷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其四
彼得賢兄:
前郵倉促,意猶未盡。 這會ㄦ略有閒空,不妨再胡說幾句。
你的前郵引了《大學》兩句。 我也效顰引它三句吧:
《大學》說:「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這所謂知,如我上郵所說,並非今天的所謂「增進知識」,而是對「道」的通達明瞭。 這就是為什麼孔子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 民,主要的成分是小人,小人不像君子,他們本質不濟,不管怎麼學,都是不可能通達明瞭這大「道」的。 他們儘管學了「道」,也並非真的學到了其中真諦,只會變得溫順、服從,易於統治而已。 也正是因為先有這種看法,孔子才有「有教無類」的教學宗旨。
至於「格物」,其「格」也,絕對不是用的近一二百年來,我們被強迫從西方學到的各種各樣複雜、有系統的方法去觀察、研究、假設、證明、確定、反證、推翻,等等。 而是從自有、永恆的「本心」、「天性」出發。 這「本心」、「天性」的存在和性質,並沒有客觀的驗證。 這也就是為什麼後來竟有所謂「性善」、「性惡」之爭了。 在今天看來,這「善、惡」雙方都是瞎子摸象。 說白了,多半是白搭!
其實,古人就是古人,「格」起「物」來有很大的局限。 比如《禮記˙月令》就「格」出了「田鼠化為鴽」、「腐草為螢」之類悖乎普通自然常識的大謬誤。 可以假定,「定」《禮》《樂》,講授《大學》時的孔子,儘管智慧遠超時人,大抵也被騙了,信以為真。
呦,時間沒了。 再聊。
其五
彼得賢兄:
承蒙謬賞,實不敢當。
今天頭幾句想說的話,就是:
嗐! 苟能像賢兄那樣,奉行早睡早起,那夠多麼幸福! 奈何知易行難!
我睡得晚,是長期的不健康習慣。 可以說,這壞習慣,已經養成超過三十年了,尤其近十年來。 我學習、寫作,總喜歡利用深夜。 不幸的是,我總有學不完的中外文化精粹,也總有寫不完的個人思想廢物。
不過,為了讓賢兄放下惻隱之心,今天打這電郵,我沒敢安排在三更半夜。
另外,以賢兄之賢,竟也看差了些。 容我辯解一下:
我這「人心」並不虛無。 只是知道「年壽有時而盡,榮辱止乎其身」,明瞭人生的有限,在「有身、有生之年」,儘可能過充實、健康、樸素、快樂、有意義的生活,不浪費一寸光陰。 要貫徹這種生活態度,必須努力學習,謹慎思考,不能斷送一天在無聊之上。 也許你的哲理不同於我,另有「虛實」。我卻認為,有了這種主導思想,「人心」是虛無不了的。
你看,我到山溝裏去野營,欣賞自然之母的丰姿美態,也決不會懶洋洋地呆在營地,光知道吃、喝、睡、愣、拉,而是會有所作。
一般的低格調香港人,除卻純粹的鬧市生活,別無所知,別無所涉,別無所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不少人還弄得腦滿腸肥,大腹便便。
另有少數非一般的高格調香港人,時刻惦記著投資的增長率和保險的回贈率,時刻打聽著吃喝玩樂應何往,巴黎、米蘭孰更佳? 餘者不外一片虛空。 閒來游思所詣,迷醉蝶夢嘆虛幻,看破色空待輪迴;索指引於風水術士,求慰藉於僧、道之家。
以上這些,都決非我的生活寫照。 也許,別無他,赤貧有以致之罷了。
隨著要說,而又非常主觀的話,就是:
大多數中國人,尤其香港人,由於所受教育淺薄、狹窄、偏頗、功利,壓根ㄦ不知道何謂文化,中國文化更不用說了。 因而也乾脆談不上信心的有無。 他們只是模糊地認定,中國不比西方強盛,不比西方富裕,不比西方先進,不比西方文明。 順應求生、繁殖本能,由此而生出牢不可破的崇洋媚外的心態,這樣罷了。 有的人學了一口英語,就自視為「地球村西部」的尊貴村民,自以為懂得西方文化,比「中、東部」「窮鄉僻壤」的「村民」優越。 在某方面講,他們的優越,的確客觀存在,他們受益於西方的發展,和西方對世界的掠奪,活得都比較富裕。 所謂「暴富難睇」,「六親不認」,這就是了。
人有智、愚、賢、不肖,奈何教育不行,智、賢者何其稀,而愚、不肖者何其眾也!
賢兄不必著急,待到有那麼一天,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到了比較高的水平,極端功利主義的高等教育得到大程度的普及,洋人都來學習研究中國文學、中國哲學、中國歷史,並對這一大群價值觀淺陋偏頗、奴性鞏固、軟弱自卑、「高跪低踩」的中國人說:你們泱泱大中華的五千年文化,多麼博大精深,多麼無與倫比! 怎麼你們自己卻竟然懵然不知!? 到那時候,縱然曾經被「西夷」和東洋欺侮,縱然長期在水深火熱中掙扎求存,中國人的自信一定就會回來了。
茍非如此,別無他法。 這是大漢民族的民族性,或曰宿命。
在這裏,竊不以問號來回答賢兄的兩個問題如下:
首先是「中」,我們的地球,它的「中」,就是一個熱核;太陽系的「中」,就是太陽。 地球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說自己位於世界的中心點。 順便一提,如果太陽是「陽」,太陰就不可能是「陰」了,這一點,我國傳統文化裏的有關理解無疑是錯了。 我這一提,請賢兄千萬不要理解為「再加一腳」。
再者,就算有人真的「再加一腳」,也不見得就能踩扁。
至於「無力」,非也非也! 中華文化非但並非「無力」,它的潛力可是大了去了。 等著瞧吧!
至於「重建信心」,我們首先要有一個聰慧、博學、健全的自我,也就是智、仁、勇才可能有自信。 今天,對不起,由於教育不濟,一般的國民、台民、港民素質,離這個水平尚遠!
另外,該先弄清楚,何如斯可以謂「信心」? 大清國前、中期,列強進犯以前,這「天朝物阜民豐、地大物博」只是妄自尊大,決非真正「有諸內,形諸外」的「自信」。 那是虛張聲勢。 一擊即潰,一敗塗地,可說是必然的後果。
要建立鞏固的「民族自信」,遏止「文化背離」,我認為,這並非「可能不可能」的問題,這是什麼時候的問題。 證諸人類種族、文明、文化、國家、民族的歷史,像我大中華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善於自我完善的、能融和、吸納別的文化的超級文明,它是注定要永放光芒的。 可是,我們必須把路子走對。 倘若求諸一些不肖的大儒,和他們對典籍的錯誤演繹和刻意歪曲,那就無異於緣木求魚了。
其六
彼得賢兄:
嗐呀,賢兄差矣。 這種親近大自然的方式,對一般人來說,委實太苦了。 該是沒有人會羨慕的。 還有,我錯過了愛情、婚姻、哺育、教養的無尚幸福,才換來這點做野人的能耐和樂趣,恐怕不值得羨慕哇。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此罪不輕啊! 這犧牲不可謂不大。
我酷愛野營,視為一種身心的修煉。 儘管到了這把年紀,還是不避寒暑,經常背了30公斤的行囊,在崎嶇的山徑上動輒跋涉兩三個鐘頭,到那荒山野地,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享受賞景、觀物、攝影、靜思、聞樂、寫作的樂趣。 偶爾還在入黑之後,把迷途的年輕人,從山溝裏帶到公路上去呢。 但願這種高體能的活動,不致過度背離「中庸之道」,讓漸漸老化的身體,失去平衡,承受不可修復、不可彌補的損耗。
賢兄提到《黃帝內經》。 《內經》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醫學典籍,一般認為成書於戰國時期。 那個時候,人們的平均壽命,大概只有20歲。 明朝李時珍撰《本草綱目》,到了清朝,人們的平均壽命,也大概只有33歲,比今天的贊比亞的37歲還要短。 儘管把戰亂的因素也考慮在內,傳統的中華醫術,看來並沒有能夠對人壽有明顯裨益,倒是從西方學來的那套對抗式醫療技術,似乎比較管用。
《內經》把一天分作四段,比作四季,很有意思,也很形象。 可是,在熱帶、亞熱帶的南方,這四季就不像處於溫帶的中原地區的分明和平均了。 咱這香港,在氣候學上講,是乾脆沒有冬季的,春、秋二季很短,夏季最長,佔去半年左右。 中國的海南省就更是全年差不多都在夏季之中了。
根據古人類學家對化石和基因的研究,人類遠祖的發源地在東非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一帶,那裏都是熱帶地區。 在歷史上的某一個時期,一些非洲人離開了世世代代的家園,到了歐亞之間的土耳其一帶,其後有一部分又從那裏遷移到了歐洲北部。 今天的芬蘭、挪威人,他們早已脫掉了祖先的黑皮膚,適應了日照薄弱,冬長無夏,跟赤道非洲完全相反的冰天雪地,幾乎終年活在「寒氣」和「陰氣」之中,可是,他們卻都活得好好的,而且相當長壽。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我看,這是一種發明。 一個聰明的人,如果他「不食不寢,以思、無益」,他自然就會發明「無極」,發明「太極」了,因為除此之外,除了造物,他實在去不了什麼別的地方。 這聰明人觀察到了,所有高等生物,都有陰陽兩性,這「兩儀」也就發明出來了,於是又把「兩儀」自然而然地套在太陽和月亮的頭上。 這和西方某些語言把椅子硬說成屬陰性,桌子屬陽性之類,在本質上沒有大分別。
佛學的輸入,正是因為中國本土宗教薄弱,而醫學、哲學,都沒有能夠有效解除、安慰民生的苦難。 玄奘法師的大唐,和釋迦牟尼的山區小國沒有兩樣。 你說的「時機」,不過就是因為在上的帝王將相,在下的黎民百姓,都不能擺脫富貴安逸的無常,和生老病死的痛苦。 而統治階級正需要一些精神鎮痛劑和麻醉劑去緩解自己的痛苦,和老百姓的不滿。 因此,皈依了就能忘卻此生而求諸來世的「佛教」,學了就能克己復禮的「儒教」,都是再好不過的「藥石」了。 「順天應時」,「不妄行,不妄動」! 你看,皇帝不就是「天子」了嗎,這哲學和政治之間的微妙關係,可是再明顯不過了!
程頤的《遺書》說:「去人欲,存天理」,這對於不滿現狀,蠢蠢欲動的人們來說,無疑都是事前的警告。 愣敢不聽,輕舉妄動者,大抵死無葬身之地!
「無子,去,……有惡疾,去」,「夫為天,有再娶之義;婦為地,無再嫁之禮」,「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些何嘗是人話! 趙宋,是個長期積弱,政軍不振的朝代。為了壓制蠢動,這些哲學範疇的教化,配合著王法、苛政和科考,在防止社會動亂,避免朝廷被傾覆方面,多少起到一定的治標之效。
封建皇朝憑藉真、偽儒家的教化,統治華夏兩千餘年。 大清皇朝覆滅之後,到了五四前夕,受西方思想浸染的學者,提倡新文化運動和白話文運動,對真、偽儒家作「負面研究」和批判。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文化自殘」,我卻理解為文化反思。 這是非徒無害,而又益之的。 這個大浪潮導致了「打倒孔家店」,把二千年來不斷「神化」,以致面目全非,且有「癌化病理現象」的儒家給徹底扳倒,中國才有可能改革,才有可能重生。 子曰:「過則勿憚改。」 有些已經滅亡的古文明,多半是因為沒有自我批判、自我更新的能力,長了「文化毒瘤」而不自知,或者乾脆毒瘤如敝帚,一律自珍,至死不渝,至死不悟!
當然,文明可以滅亡,人,卻是不可能死得完的。 在這裏順便說個大逆不道的笑話:假如西方列強對中國不感興趣,中國沒準就會亡於日本,我父親大概不會殉國,也沒有條件和勇氣逃到西方,他會被迫成為「皇民」,改「和姓」,比如「高島」(居於有山的香港島),我就叫個高島晃吧,這未必比得上當過台灣總統的岩里政男(李登輝),但在娶妻生兒方面沒準會略有優勢,庶幾不致無後,因為不少日本本土適婚女性對日本大男子主義受夠了,理所當然地,會跑到屬地來尋求婚姻幸福。 一笑!
賢兄從來有沒有稍微懷疑過,中國歷代皇朝的積弱,儒家難辭其咎?
讀書,別無選擇,也就是「讀聖賢書」。 「所學何事」? 別無選擇,也就是準備科考,以進入仕途為最終目的。 「格物,至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是了。
然而,壟斷了整個華夏的學術界凡二千年,吸納了「皇土」之上絕大部分的學術精英的儒家,到了西方列強東來叩門,刺探虛實的時候,竟然無以報效朝廷,聽任愛新覺羅氏坐井觀天,不知道天高地厚,只知道夜郎自大,陷國家民族於滅亡的危機。 這些讀聖賢書讀了兩千年的大儒們,一個個竟連「女子無才便是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謬,都沒有悟出來;一個個都還沒有覺醒,給小姑娘纏小腳是不人道的性變態行為;一個個都還沒有學會如何「格物」,如何「至知」,如何「誠意」!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邏輯:「物格」不好,何以「至知」? 「知至」不好,何以「誠意」? 「意誠不好」,何以「正心」? 其餘就毋庸贅言了。 你看,他們看著日出日沒兩千年,竟沒有弄明白,這是地球繞著太陽跑! 這算哪門子的「格物」? 看著女子終身被裹腳條子折磨而無動於衷,不知其謬,連個最起碼的惻隱之心,都蕩然無存! 這又算哪門子的「誠意」?
西方本來也不知道地球繞著太陽轉,多虧了哥白尼、加利略、布魯諾等人的求真精神,在西方的「格物」這檔子事上,寫下了劃時代的一頁。 加利略因此被羅馬教廷聖職部判罪,懲以學術管制,不得發表言論。 布魯諾不但「妖言惑眾」,還反對「經院哲學」,主張人們有懷疑宗教的自由,不知改悔,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燒死在羅馬!
誰不怕死? 西方沒有儒家,西方卻竟有人懂得「誠心」,願意為真理而死。
儘管用不著以死殉道,我華夏「率土之濱」都是儒家,卻沒有一個大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和丁點惻隱之心,發此疑問:無子,一定責在女性嗎? 無子,去;有惡疾,去。 這都是對的嗎?
婦女佔人口的一半。 人皆有母,多數人有姊妹,多數男人有妻,少數男人或有妾。 對於婦女所受的不合理對待、欺壓,對於她們的終身痛苦,「讀聖賢書」者,一個個視若無睹,不置一言,終至逼出了一個被斬菜市口的秋瑾,這難道也像賢兄所說,是「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對人的生命、對人的性情的深刻體會」嗎?
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倡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僅僅是基於統治上實用主義的需要,並非劉徹此人認為儒家擁有真理。 中華文化的主流歸於儒家,縱貫二千年而不衰,這是華夏歷史、文化的一大謬誤,並非學術道統得其「中」,恰恰相反,其「偏」也,甚矣乎!
在這裏談談「虛無」。 其實,「存在(或曰實有)」是相對的,「虛無」卻反而是絕對的。 「存在」只是暫時佔據時空的一種形態,它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 百年之前,你、我都只是個「虛無」,今天你、我在這裏通電郵,百年之後,你、我又將歸於「虛無」。 咱們吃飯,澱粉消化後變成葡萄糖,胰島素把它送入細胞,細胞把葡萄糖代謝成熱量,弄出二氧化碳和水,熱量以紅內線的形式離開人體,逃入「無極」,一去不返。 今天的你、我,和在母校上學的你、我,機體所含的各種化學成分,基本全都換掉了。 組成原來的你、我的那些物質,早已散落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其中一個碳原子,可能跑到一隻海螺的觸角上,一個氮原子卻又可能被吸收到一片樹葉的細胞裏。 咱們人老了,外貌都改了,就是因為身上的物質都換掉了,換的時候,充當工程師的基因從來都不老實,年輕的時候它們總在「勤工加料」,年紀大了就「偷工減料」。 至於精神,似乎比較耐久不變。 儘管你、我不見面多年,但是都能認得對方。 可是,總有那麼一天,衰老的身體連這「偷工減料」也做不來了,呼吸一旦停止,機體分解立即開始,一切也就歸於虛無。
「虛無」,其實不必否定,不必反對,不必貶斥,不必恥笑;其實也無從否定,無從反對,無從貶斥,無從恥笑。 真正參悟了「虛無」,反而可以讓這「有限年光有限身」珍惜短暫的「存在」,享受短暫的「存在」。
「虛無」,其實是智慧的副產品,也是靈性的表徵。 沒有一定智慧的人,比如不識字,不懂禮、樂的販夫走卒、市井之徒,他們是「虛無」不起來的。 越有智慧的人,就越能感受「虛無」,只是他們懂得敬而遠之,運用更高的智慧叫它靠邊站,這樣罷了。
我雖不「虛無」,卻深諳「虛無」於人生的意義,理解思想「虛無」的人的無奈。
所謂「見山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這就是了。
其七
彼得賢兄:
自從人類發明通貨,懂得用銅鑄錢之後,銅臭就人皆有之。 各各程度不同罷了。 賢兄或許錢載五車,一如其學,自覺銅臭難當。 我雖不肖犬,嗅覺卻相當靈敏,腰纏未及半貫,卻已自覺微臭。 我想,只有某些臭男人和叫化子可以沒有銅臭,無他,只因他們身上另有強烈的生物惡臭,把銅臭給全然掩蓋了!
今天越是富有的人,實際上銅臭反而越少。 鉅富者,乾脆他們並不須要接觸錢。 一個簽字,其值動輒百億,連鈔票的影子都根本看不到。
今天在中國,有的人根本不在乎錢,因為他們生下來就富可敵國,而且不斷自動增長,生生不息,子孫不致太不肖的話,千秋萬代也花不完。 同樣在中國,有的人卻家徒四壁,饔飧不繼,別人捐了學校,捐了書包,捐了讀本,他也沒錢買鞋,好走十幾公里的黃土路去上學。
在中國的西藏,採鹽工人在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幹活,有如苦役,一天的工資不足港幣十塊錢。 可同樣在中國,在咱這特別行政區,一些大官,出身於世家,受業於英夷,庸庸碌碌,口不擇言,可一天的工資超過一萬塊。 又有些大企業的董事什麼的,買些地,賣些樓,天天收入超過一百萬! 有空偕個美女上上慈善餐舞會,從從容容捐它一個一千萬。 據說,這就叫做貧富懸殊了。 貧富懸殊嘛,咱這香港,它走在世界的最前列!
五四運動前後的中國,猶如一個病入膏肓的毒瘤病人,已經活了五千歲,身上出現多處壞疽,糜爛腐臭,蠅蛆拱拱。 病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漢傳大國手怎麼治,大概都難有把握。 華陀、扁鵲不能再世,只好從西方請來高人,剜掉毒瘤,開出虎郎之藥,竟讓病人存活下來了。 到了今天,還好像挺健康的。 這病癒的五千歲老人,從此視西方高人為救命恩人。
現在,兩岸三地的各界領導精英,他們的師傅,或者師傅的師傅,師傅的師傅的師傅,無一不是西方人。
大漢民族並非一個純粹的民族,它由很多古民族融合而成。 漢文化也一樣。 大漢民族主義、大中華文化主義,都不是民族、文化的出路。
一個複雜的文化體系所以複雜,正因為它有複雜的民族結構,有複雜的「文化源」,有多元的價值,兼收並蓄,兼容並包。 這些「收蓄包容」大多來自民族兼併,也有來自和平融合。 往者已已,展望未來。 一個包羅萬有、菁華薈萃的文化,多采多姿,誰曰不宜!
沒有列強的侵凌,就不會爆發五四運動。 中國人當順民當了幾千年,確實是當慣了,也許染色體裏乾脆就有這種奴性基因,加之儒家的教化,只要尚能苟延殘喘,只要尚有一線生機,他不會揭竿而起,不敢犯上作亂。 然而,綜觀當時的世界形勢、當時世界文化、政治、軍事、經濟的宏觀面貌,一個大而無當、古老封閉的弱國,受到侵略卻又是必然的。 陷之於絕境,他那求生的基因反而會被「擊活」,破釜沉舟,不惜犧牲以抗敵。
其實五四的種子,早於甲午海戰、鴉片戰爭前後就播下了。 它只是辛亥革命的延續。
作為一個革命者,孫中山沒有把西方文化鑽研好,也沒有把自己的中華文化了解透徹,只學了點皮毛醫術,認了一個耶穌基督,組織了一些「其志大略同,其道未必合」的革命者,他就回來倉促揭竿而起了。 這也正是為什麼他要經歷十次無謂的失敗。 他能逃過殺身的大劫,而最終成了民國的第一任大總統,除了因為清帝國已是嚴重地老弱病殘,就是他個人的運氣不太差,還有西方正義力量、偽善政權和宗教組織的幫助。 儘管民國成立了,然而「革命尚未成功」,而「仍須努力」的「同志」,卻又並非個個都是真正的同志。
正如你所說,司馬遷編歷史,以五百年為一單位。 五四迄今,未足百年。 賢兄何須心急如焚若是? 假如賢兄明天趕緊娶媳,兒媳生子,子又有子,孫又有孫,再歷四百餘年,你的後人未必和你今天的看法相若。 假如今天咱這大中華在文化上的發展路向,正合你的理想,你又能保四個世紀以後,它一定不會拐彎嗎?
假如中國文化真像你說的那樣,「不敵外來文化,其來已久」,那麼今天就再無所謂中國文化了。 如果今天的中國文化不算中國文化,那麼怎麼樣的中國文化,才算是中國文化呢? 難道要回到夏禹一代? 那首先要清除的,該就是你、我這些「不東不西」,「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四不像了。
就算真像賢兄所說,「中國文化亡於簡單文化」,自古已然,這中國文化也不見得有些什麼大損失。 比如說元朝,漢人幾乎被列為賤民,儒術毫無出路,蟄伏潛藏。 唯其如是,漢文學卻獲得難逢的機會,開出一樹奇葩,咱們今天於是可以讀到精采絕倫的元曲。
中國,不能以周朝為「正統」。 周天子身為皇天上帝之子而無能,早就沒人聽他的了。 這就是為什麼孔子的學說當時找不到買家。 他很自負,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他花了很多年去周遊列國,終於落得徒然枉然,以致「厄於陳、蔡之間」。
中國文化,也不應把儒家哲學奉為「正統」。 獲漢武抬舉,儒家壟斷中華學術歷二千年,聚納精英大儒凡數十,而並無大發明,這實在是華夏文化上的一大不幸!
文化,其猶人歟。 好比說,孔子的兒子孔鯉,他只能保存孔子血統的二分之一,他的孫子孔伋,就只有四分之一了。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一個簡單的文化,未必沒有值得吸收的內容。 正因為中國「大文化」吸納了那麼多的「小文化」,才會這麼複雜,才會這麼豐富,才會這麼博大精深!
如果耶穌教的世界裏,沒有基督新教和羅馬教廷分庭抗禮,我看有故步自封傳統的羅馬教廷,不會有今天的改進。
別忘了,羅馬天主教只有一個加爾各答的德蘭,這位一生對印度貧民不離不棄的瘦小偉人,竟把別人送她的「林肯大陸」豪華轎車變賣,用所得的錢去蓋孤兒院! 然而,世界各地的天主教會裏,卻又有不少罪孽深重的神父,不但誘姦婦女,還猥褻男童、女童!
至於這地球,我看人類再怎麼胡作非為,也遠遠不足以導致它的毀滅。 然而,人類本身的前景嘛,堪虞,堪虞呀! 你的提法我很同意。 人的貪慾掩蓋了智慧。 除非懂得懸崖勒馬,否則必將招致大災難。
恐龍在地球上繁衍了幾億年,在六千五百萬年之前完全絕滅。 牠該是無罪的。 牠沒有像人類這樣,對地球大肆破壞,犯下罪行纍纍,罄竹難書。 咱們人類在地球上存活至今,儘管把類人猿階段都算在裏頭,也只有短短的三百萬年左右罷了,但絕滅在咱們手上的物種,卻不計其數。 然而,以目前的人類智慧水平,他或會一時發瘋,互相屠殺,死掉四五十億,但不致因而絕滅。 讓現代智人走進地球歷史,變成化石,不會是人類自己,只可能是來自太空的星際力量,或曰天譴。
其八
彼得賢兄:
賢兄言重,何謝之有! 焉云過意不去呢!
另外,實在沒有「點醒」的莽念! 只是竊以為中華文化有著博大精深的底蘊,容得下南轅北轍的理解取向。 好比「性善」、「性惡」的探討,古已有之。
無奈我只懂得用「形而下」的淺薄自然之道,去理解「形而上」的高深超然之理。 是所謂,「豈不殆矣乎」!
「鍵」談 (幸有來自西洋的電腦科技,這要遠比筆談節時省力,並且環保多了),豈求觀點一致! 冀其有所交流,互相啟迪而已矣。
若說「不孝」,我比賢兄甚矣乎! 我乾脆連這第一步的娶妻以慰雙親都沒能做到! 我父母都早已過去。 無疑他們都遺憾以終。 如今是無從補救,追悔莫及了! 有時靜思至此,不禁冷淚盈眶。 如果我相信父母在天有靈,那倒也罷了,因為既然在天,可以保佑後人,定然也能洞察人類前途的大不妙。 可我深信,他們歿了,也就是沒了!
賢兄提出「同化」還是「被同化」的疑問。 原該尊重賢兄的意思,不再「言偽而辯」,浪費賢兄目力的。
無奈它引起了我的一些有趣的聯想,憋不住,也就多「鍵」兩行,還望賢兄費神一瞥。
今天咱這南中國,古屬百越。 我常常發此大逆之想:我的老祖宗多半在宋元之間隨家族逃難南遷,輾轉到了這南蠻之地,務農維生,歷七百餘年。 在南遷期間,保不住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和沿途漢化了的少數民族通婚,我身上保留的,沒準僅有這姓氏還是百分之一百的漢族父姓,實際血統裏的基因,可就不敢那麼肯定了。 如果有機會,真想弄個基因圖譜看一看。
前幾年,國際科學家破解人類基因圖譜時,日本放送協會NHK製作了一套有關的紀錄片,從細胞線粒體裏染色體的基因突變頻率,推斷日本本州人口的血統成分。 結果得到的結論是:具中國典型的人口佔25.8%, 朝鮮典型佔24.2%, 沖繩典型佔16.1%, 阿伊奴典型佔8.1%, 日本典型只佔4.8%.
線粒體是細胞的代謝工廠,它的染色體不參與減數分裂,只透過母親的授精卵直接遺傳給孩子。 我揣測,日本海盜東來搶親,大抵也搶不了那麼多婦女!
日本文化裏頭的漢文化成分,很難量化。 風俗、衣著、器物之類且不說,對於咱這漢字,它就不離不棄。 日本的國名、地名、日本人的姓名,還有大量的學術詞彙、工商詞彙、日常詞彙,至今沿用漢字! 他們也管漢字叫漢字,並不忘本。 而這些,我懷疑,就是有些思想狹隘、極端的日本人忌恨咱們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根源所在。 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咱們要去徹底同化他們、滅亡他們,於是先發制人。 結果一錯再錯,泥足深陷,弄出個東京被美國狂炸,廣島、長崎各吃一顆原子彈的國族大劫,可憐復可恥地,以戰敗告終。 這其中死掉的日本人之中,根據基因學的研究結果,有中國血統者,必當不少。
這日本,假如真的長驅直進,入主了中國,一如滿清,它一定也難逃被我同化的命運! 施暴政,妄圖毀滅漢文化,就會早一些;用仁政,主動學習漢文化,也許就會晚一些。 然而,這個假如不可能實現,因為它來得太晚了,竟在西方發明了獨立、平等、自由、民主等字眼之後。
最後還說幾句:
漢文化,發展到了今天,已然異化、西化了不少,大抵也會繼續異化、西化下去。 然而儘管它再異化,再西化,畢竟還是漢文化,還叫個漢文化。 不可能更名了。 漢文化,由於它的內涵豐富,它的卷帙浩繁,它的文字――也就是文化的最主要載體――構造奇妙,它的語言是現存人類最古老的活語言之一,聲韻鏗鏘。 漢文化的地位,已然在人類的文明史上確立了。 我看不出它有被同化、被銷蝕、被蒸發的可能。
聯合王國是個殖民專家國,它的英語在世界各地通行。 印度淪為它的殖民地近兩百年,今天這個文明古國的國會全用的英語,大、中學校裏的學生在校園裏都說英語,連叫化子也都會用英語乞討。
香港,只是彈丸之地,面積僅及印度的3000分之一強,人口約當160分之一。 與「不斷革命」的大陸隔絕四十年,被聯合王國統治逾一個半世紀。 在這裏,雖然人人學英語,卻多半沒能學好。 在香港大學校園裏,你都不會聽見用作閒聊的英語。 無他,漢文化的傳統力量實在太強了! 雖然,人們的中文水平普遍差得你不願意相信,說話都夾雜粵音化英語詞,而且詞性顛三倒四。 可是,人們說的現代方言,竟跟三千年前的古漢語從未割斷!
要用這本地粵方言讀讀《詩經》裏帶「入聲」韻腳的篇章,就一定能夠感覺到這漢語生命力的頑強了!
而語言文字,是個體文化身分的第一表徵。
之九
彼得賢兄:
詩海浩瀚,賢兄獨引大程子的《春日偶成》,莫非借作尊心閒逸的寫照?
若說我,儘管要偷,大抵也偷不來大程子詩裏所說的那種少年之「閒」。
不管是「雲淡風輕」,還是雲厚風高的假日,我總要遠越「前川」,入於逖野。 一旦身處大自然,往往就要比家居更忙了。 這個「忙」啊,且莫說一般少年他不會學,儘管樂意學,多半都學不來呢。
附上我的一首「忙詩」。 有空請指正。
野營
暇日城居無意趣,身輕負重入郊歧。
山危道遠蒼穹近,水急風高綠壑卑。
夜踐荒墳驚野豕,晨興陋幕俟黃鸝。
開圖遍察方知處,愛看炊煙卻未飢。
丙子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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