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28

邦有道,好讀書

前幾天4月23日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讀書日」,溫柔敦厚的溫家寶總理在國家圖書館說:「一個不讀書的人、不讀書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

作為一個沒怎麼讀過書,目前也不大讀書的野人,聽了總理的這些話,不禁讓我打後腦勺往下涼了一大截!

發涼之後,我就聯想到了,內地「希望工程」等慈善助學組織,籌款給農村蓋了很多學校,可不少農民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因要留在家裏種地,且山路遙遠,還是上不了學,讀不上書。 為了鼓勵農民讓孩子上學,有些主事者就喊出了「讀書致富」的口號,以金錢的魔力,來誘發上學讀書的積極性。

可是溫總理這一次卻沒有這麼說:一個不讀書的人、不讀書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尤其是沒有「致富」的希望! 總理也沒有引用或許更有特效的大白話傳統至理名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我在新聞報道上聽到了溫總理的話,雖非無動於衷,卻也並未如雷貫耳;那是因為我透徹自知,既然只能在這裏說些缺乏水平的話,「沒有希望」已成定局,那就大可不必趕緊奮起讀書,奢望「致富」於他朝了。 呵呵呵!

雖然如此,我還是抽出了寶貴生命的涓滴,粗略讀了幾頁《論語》,好對總理語重心長的訓誡,聊表敬意。

《論語․公冶長》有這麼一節:『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我說孔子真夠忙的,姪女找婆家,竟也由他包辦。大抵其時他哥哥已經亡故,而他門徒眾多,又都知道他們的品性,於是讓他作了主。

在孔子那個時代的封建社會,周天子無能,眾多諸侯國中,老百姓生活並不容易,往往連基本的存活都成問題。 孔子的門徒南宮适(音括。适字子容)似乎精通生存之道,知所進退。國政開明的時候,他能為官食祿,貢獻才能;國政腐敗,他又能明哲保身,免於坐大牢、掉腦袋。孔子大抵認為此君保險,就把哥哥的女兒許配給他。

孔子為師,總是因人、因才施教,也透過評價某些堪作正面或反面教材的個人,向門徒道出為人和生存之道。

《公冶長》又有這麼一節:『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智);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今天,人們都拿「愚不可及」這句話來罵人,其實是錯用典故,習非成是了。這原來竟是誇人的話。

這一位寧武子,對這「政道無常」的應對,更是出神入化了。國政開明,他就表現自己的智慧;國政腐敗,他就索性裝笨。 這寧武子的「愚」,大抵是要獨善其身,不和「無道者」同流合污,也避免跟他們正面交鋒,為自身帶來禍害。

孔子這裏的所謂有道、無道,實際就是國君本人的英明與昏庸,及其臣子的賢與不肖。 也許孔子運氣不佳,也許時局實在太亂,在我看來,孔子終其一生,實際沒有見到過真正「有道」的邦,乃至周遊列國多年,竟然沒有一個國君懂得他是個人才。願意接待他的,卻又對他生起疑懼,讓他落到「厄於陳蔡之間」,差點沒成了餓殍,為道邊樹的成材充當肥料,作出貢獻!

《泰伯》有這麼一節:『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現),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孔子的這幾句話,確實不見得有什麼高明之處,不外主張活在亂世要明哲保身,遠離危險,不應為求富貴而同流合污罷了。 國家「無道」,「不居」、「不入」、「隱」則可矣,至於貧賤的老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條件「不居」「危邦」和「亂邦」,該怎麼辦呢?這就不在孔子談論範圍之內了,因為他的門生之中,貧賤而無力移民者,大抵絕無僅有。

移民去國,對於「無道」的政權,是有利的,這是因為減少了反對、敵對者,因而大可接著「無道」下去。 移民到了他國,對移民本身也是有利的,這是因為人生地不熟,新移民對不義的容忍度較高,易於在新環境裏苟安存活、逆來順受,這就利於繁衍子孫後代了。

孔子的先世原居宋國,因逃亡移居魯國陬邑。後來孔子在魯國不見用,就出國尋找機會。當時的衛靈公最尊重他,按魯國的標準發給他俸祿,可是沒有給他官職。 如果衛靈公真的「有道」,能起用他,孔子也許就會從此成為衛國人了。 今天孔氏後人遍居內地和台、港、星、馬,還有北美洲,繁衍昌盛,人口可能已逾300萬之譜,孔子的這種明哲保身指導思想,作為家教,其作用當不小吧。歷史上似乎只有一位孔孫曾遭殺身之禍,他就是孔融,大抵「隱」術未精,不幸和妻子一塊被曹操誅殺了。

不過,孔氏2,500多年來的繁衍,卻比不上只有不到1,000年的成吉思汗。

研究人類基因的科學家們近年得到一個驚人的數據:今天生活在昔日元朝版圖之內的人口,有大約百分之八――也就是1,600萬,擁有同一個Y染色體。 他們推斷,這個Y染色體,絕大的機會來自成吉思汗本人。 倘這是真確的,人類家族的繁衍,似乎以「無道」的霸業最為有效:殺人無數者,卻得子孫昌盛!

再說《論語》。 《衛靈公》有這麼一節:『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孔子在這裏對蘧伯玉的讚美,也和上面所引他的話如出一轍,是在亂世明哲保身之道。 在當時的社會,「邦無道」,出仕而位不至國君之側,確實很難有什麼撥亂反正的作為;強為之,大抵只能招致牢獄之災、殺身之禍。

「無道」之政,往往讓人無奈。 正所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是無計可施的事。下雨了,只好進屋裏避一下,以待雨過天青;母親要改嫁,只好躲起來暫不見人,熬過被人恥笑的高峰期。 這就能免於淋雨著涼生病;或者不甘被恥笑,跟別人發生衝突,以至把小命給賠上了。 保住性命,方能養活一妻半妾,恪盡傳宗接代的孝道。這也許能說明,咱這漢人,何以今天能成為人口大族,佔去全人類的五分之一。 我猜,咱這漢族的一些有利全族繁衍的遺傳特質,除了一部分來自生物性的「自然選擇」,還有很大的一部分,必是來自文化範疇的「社會選擇」。

但孔子竟也讚美不惜自殺以死諫的史官子魚,說:「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可惜像史魚那樣,任何時候都像箭矢般正直的人,在華夏族裔裏只是鳳毛麟角。昏庸的國君往往無人勸諫,乃至像孔子那樣的人才,竟被當世的「無道者」忽視、棄置。 這倒也罷了,卻還要被後世的「無道者」架空、利用了兩千年,成為障礙思維、堵塞創見、掩蓋真理、顛覆正義的工具;而一直沒有一個「智者」拆穿其中「陽謀」,終至在享祀多朝,食祿百代之後,卻被錯認作貽害神州大地的替罪羊,在「打倒孔家店」這民族、文化大醜劇上,當了第一男主角!

孔子有靈,大抵涕泗滂沱,曰:「恥也!」

可是,儘管今天孔子早已在社會主義人民共和國恢復了名譽,定期享祭祀,廣泛被宣揚,但漢族人民之中,讀過孔子的言行錄《論語》者,大抵寥寥。讀了又能憑主見去理解、客觀地批判者,大抵是絕無僅有了。

然而,在封建專制傳統之下,潛移默化地承傳下來,被相當嚴重地歪曲、誤解、附會了的儒家價值,卻依舊和一些原始迷信、社會陋俗揉作一塊,活在人們心中,牢不可破;儘管禁受共產主義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大致保全完好。

《憲問》有這麼一節:『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孫,是遜的借字。危行言孫,大致是處事嚴正,說話婉轉低調的意思。

今天偉大中華國運方興未艾,再怎麼也不能說是個「無道之邦」了吧,可是在一般行為、表現上,人們都未能做到「危行」,至於「言遜」,則可云過甚;人們偶爾稍稍「危言」兩句,往往還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讓人們自由自在地「危言危行」的日子,但願能早日到來!

2009/04/25

讀書

前天溫家寶總理到了國家圖書館,講了一些發人深省的話,其中一句是:「一個不讀書的人、不讀書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 前天是4月23日。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1995年把這一天定名為「世界讀書日」,以提倡讀書風氣。

我想,溫總理把話說得有些偏了! 僅抄錄網上所引最近發佈「權威」統計數字:中國的「人均年讀圖書數」為4.5本,而韓國11本,法國20本,日本40本,以色列64本。

倘若這些數字都正確無誤,照溫總理的說法,這幾個國家的民族之中,豈非要數猶太人最有希望,而大和民族次之,法蘭西又其次,朝鮮族再其次,而中華民族就得殿居末位了?

不過,儘管殿居末位,卻並非沒有希望,因為它也不是完全不讀書,中國人每年還讀四五本之多呢!既然還讀上四五本,就該說咱這中華民族,最少仍有那麼一絲的希望吧。

溫總理似乎太感性了些。 他就愛說這種情深意切的話,大抵要喚起國人奮發之心。 他老人家又說:「我願意看到,人們在坐地鐵的時候能夠手裏拿上一本書。」

依我看,坐地鐵時看書,這縱使不必反對,也不好鼓勵吧。 地鐵不比長途火車,一般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地底運行,途程比較短促,車廂裏往往很擁擠,尤其在高峰時段,幾乎要肩挨肩,背靠背,人們急急湧進來,匆匆擠出去,不管坐著還是站著,看書會屏障各種環境訊息,延緩對突發危險的反應,也可能對別的乘客造成一些妨礙,尤其手上的書被碰掉落的時候。

中國在二千多年以前,文字系統就已發展成熟,懂得以竹簡為書,用在多種複雜的學術形式上,包括創作詩歌、記述和評論歷史。有了書,像孔子那樣的平民教育家,教起門徒來就方便了,儘管像顏回那樣的窮家子,因而都有機會唸書識字。 那時候,東海的日本連文字都還沒有,祖宗的故事,還只能靠口口相傳。可是到了今天,日本人竟然愛書若渴,人均年讀40本,遠遠把咱們五千年中華給落在大後頭了!這其中究有何因,值得掌管國家教育、文化和出版的社會主義領導人深切反思。是不是因為國家雷厲貫徹「應試教育」,讓人產生「厭書後遺症」?還是因為讀書、印書的意識形態禁區太多、太大,導致人民感到消極無奈,閒來乾脆閉目養神?

香港歷來沒有明顯的、來自政治層面的意識形態管控,算是個「閱讀無禁區」的自由地,可是,現今的閱讀風氣,恐怕要比內地還要差一截,坐地鐵時看書的人甚少,多的是看報紙賽馬版、球賽版、「娛樂版」,和各種消閒、消費雜誌。

在極端功利主義「應試教育」的「強飼」之下,人們在學時期有讀不完的教科書、做不完的作業、填不完的模擬試題,被訓練成為快速答卷機器。 課餘有空,有的喜歡怪異神武虛幻英雄主義連環畫,有的沉迷明星名人消閒消費雜誌,有的愛上迷夢「純情」癡男怨女故事;或看類似內容電視節目;或徹夜「打機」、「無限」上網;或電話窮聊、市街溜達;目的只要消磨日子,打發時間。 讀書只是為了答卷,答卷只是為了文憑,文憑只是為了發財致富。 對任何沒有直接經濟意義而只帶學習成分的閱讀、活動,一概不感興趣。 人們當「學科填鴨」當膩了,對知識的攝取有負面反應,再不願意「白費」精神、「枉動」腦筋,去讀任何無助於發財的書。

溫總理贊成提倡「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既要讀書,當然要讀好書。要讀好書,就不僅僅是讀,也不一定要記誦,卻要從而引發思考、導誘想象、孕育創意,庶幾不致讀了白讀。 這麼個讀法,是要費勁動腦筋,消耗很多能量的。

可咱們這裏呀,人們為了發財,夠忙的,難免都害怕這麼一讀,非要把眼睛、身子累壞不可。 不讀,反而可能是求生之道。既懂得保命要緊,該是有智慧的,必不至於「沒有希望」吧!

2009/04/18

心籠

早上走過被高樓圍攏的小休憩場,聽得鳥唱甚喧。原來花架下面掛著幾籠孤鳥,正在籠裏的棲木上搧翅騰躍,互相唱和,聽來好不高興。

花架下面坐著幾位老大爺,無疑是出來蹓鳥的,看似談笑甚歡。

這些可憐的鳥被人們關在籠子裏,失去自由,失去空間,只因為牠們擅唱,唱出人們愛聽的曲調。

只知道吱吱喳喳的麻雀,反倒天天在人們眼前飛來飛去,自由自在,毫無被逮被關之虞。

飛鳥可說是世上最自由的物類了,牠們穿洲越洋,就是不需一紙護照!

老大爺們愛聽鳥唱,花錢讓人把鳴禽從山裏逮來,關在籠子裏養活。他們怎麼就不在乎,或者乾脆感知不到,這籠中鳥無罪被囚的痛苦?

這些把鳥關在籠子裏的老大爺,剝奪了鳥的自由,堪稱有罪,卻反而換來「囚徒」的歌聲和騰躍,以為賞心悅目的「雅興」! 世間的不義,莫過於此。

蹓鳥的老大爺看似夠自由快活的。 但這不是真正的自由! 他雖然今天能在這裏閒坐,明天又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溜達,實際上這養鳥的嗜好,卻把他囚禁在自己的「心籠」裏,天天就知道惦記著蹓鳥、餵鳥、賞鳥、比鳥,還有買鳥、賣鳥、換鳥、悼鳥,一心一意,再無旁鶩。

然而這鳥倒也委實有些奇怪,牠被關在籠子裏,理應時刻只想恢復自由,哪裏還有閒情逸致,在這囚籠裏婉轉高歌,唱得那麼高興!

也許,正是關在籠子裏,一心只想飛逃,目標清晰單純,反倒不會再有自由時的空虛、自在時的寂寞。

人們終生奔忙,被囚在自己的「心籠」裏,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財富,以為一旦撈得足夠錢財,就能逃出「心籠」,獲得真正的自由,其理相近。

深宵我又打這小小的休憩場經過,人去場空,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它成了貓的世界。 這裏的貓可多了,大抵都是無主貓。 雖說無主,卻有善心人天天到來施食。 這些無主貓吃得挺好的,吃飽了在花池沿上蹲著,除了偶爾逮個耗子鬧著玩,和季節性的集體交配狂歡,大抵無所用心。 這休憩場,原來也是無主貓的「心籠」所在。

我和蹓鳥的老大爺們、和無主貓們很不一樣,每次經過這片休憩場,總有侷促的感覺,縱見嬌豔的鮮花,從不駐足賞看。

然而,我和老大爺們、和無主貓們卻又有相似的地方:我何嘗不也自我囚禁在自己的「心籠」裏,只是「籠型」有些不太一樣罷了!

2009/04/10

海隅小農的歧視

高小時家境赤貧,沒錢坐巴士,自己走路上下學,每天得在狹窄蜿蜒的公路來回走上3公里。 學校在水庫壩前小山塢裏的古村旁,沿途的山坡都是乳牛牧場的飼料草種植場,山塢邊緣上,是個把水庫的溢洪和小村的髒水瀉到山谷裏的小瀑布,山谷兩側陡峭的山坡也都是草場,東側稍緩處和公路之間有兩間長形的單層混凝土弧頂房舍,自成一處聚落,那是牧場雇工和家眷的居所。我至今不知道它的正式名稱,不知道究竟它有沒有正式的中文叫法,我只知道我們那一塊的人們,都管這一處「特別地帶」叫個「鶴佬寮」。

所謂「鶴佬」,是指的福建人。把福建人叫「鶴佬人」,一說這是因為福建話裏的「福」字,發音近似廣州話的「鶴」字,「鶴佬」就是「福佬」。 在台灣,也有認為是「河洛人」的音變。 但無論是哪一種說法,都是指的福建人。 「鶴佬寮」就是住著福建人的寮房。

依稀記得,我們那裏的大人,每每在小孩發生衝突打群架之後,就會訓誡小孩說,「鶴佬人」是不好惹的,兇狠愛打鬥,因此經過「鶴佬寮」的路口時,要「掂行掂過」,不要停留,不要觀望,不要惹那裏的小孩,別跟他們打交道。 爸媽似乎沒有這樣訓誡我,可我記憶糢糊,確實無法肯定。

我們班上就有住在「鶴佬寮」的「鶴佬仔」。 也許我爸媽沒有囑咐我,別跟這些福建同學交朋友,大抵我自己就懂得主動去和他們保持距離,因為在我的記憶裏,朋友之中,確實沒有住在「鶴佬寮」的同學。

偶爾我們住在山下的一些同學,會跟「鶴佬仔」發生衝突,或打群架,或互相拽石頭,也曾遭到伏擊。 那時在我的心目中,「鶴佬仔」的行為是野蠻的,他們說的「鶴佬話」是粗魯的。 每天上下學走近那一帶,心中總會害怕要被襲擊,完全沒有安全感。

這無疑是一種歧視。這是籍貫歧視。

來自珠江三角洲的廣東人,大致以廣州話作為互相認同的憑藉。對於從別的地區遷移過來的中國人,一概予以歧視,而給他們特別的名稱,以表輕蔑:

福建人叫「鶴佬唥」,「唥」是閩語「人」的粵語借音模仿;潮州人叫「潮州唥」;北方人叫「撈松佬」,因北方男子之間有時互稱老兄,本地粵人把「老兄」說成近似「撈松」。

各種形式的人類互相歧視,源自生存本能,有自我保護、迴避衝突等意義,今天的地球上隨處可見,社會、經濟、教育越是原始落後,文化、風俗、信仰差異越大,它就越是保存完整。

今天的香港,歷經一百餘年的發展,已形成了「香港人」這一概念。本地漢族內部的籍貫歧視,就算並非完全不存在,也大抵僅餘殘息,不成氣候了。

從前的珠三角農村多以同姓聚居,而以三角洲網狀水系的河汊{粵語借「涌」字以名之,讀作「沖」}或山岡作分界。 同村村民不但有共同的老祖宗,也有共同的土地上的利益,因而相鄰二村之間,偶有利益衝突;倘若相持不下,往往就會發生械鬥。 有些鄰村之間的交惡,歷久而演變成為深仇大恨,雖「雞狗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一如沙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悲劇背景。 這就是所謂「小農」。

過去一二千年來,中國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大一統局面,讓偏安南海邊陲、盛產魚米蠶絲、自給自足的珠江三角洲,發展出來這種「海隅小農文化」,這種小農村的建立,大都以家族為基礎,往往沒有村際的互信,在經濟上缺乏協作,甚至連語音詞彙都有明顯差異,因而無法釀生社會意識、歸屬感和凝聚力。是所謂一盤散沙。這些「散沙」篤信所謂「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樣的自私冷漠、但卻又十分實用的自保哲學。

上一兩代香港人口的大多數,都是在過去一個半世紀的不同時期,先後從珠江三角洲遷徙而來的,難免帶有這種「小農」傳統意識。離鄉背井之後,勢單力薄,在激烈的生存資源競爭中,更顯出它的效用,於是代代相傳,承襲不絕。 而從珠三角以外南遷而來的外省人,或有類同意識,或則受到感染。人們以家庭或個體為本位,奮發圖強,在嚴酷的新環境裏拼搏,先求存活,再冀「發達」,以祈有一天衣錦還鄉,光宗耀祖。這就是所謂「成功」了。 但成敗無常,於是傳統「智慧」裏的「成王敗寇」、「前生註定」等和今日普世價值的平等、正義不沾邊的「指導思想」,就派上用場了。

在頑敵處處,又沒有家族支援之下,獨力拼搏,這是不容易的。幾經艱辛奮鬥,一旦略現成功氣候,難免驕傲自大、囂張跋扈起來,在那些「不如己者」面前,趾高氣揚一番,就能產生愉快、過癮的感覺,甚至足堪平衡上有不可逾越的「鬼佬」的終極缺憾,於是樂此財大氣粗而不疲。

歷來,人們瞧不起來自南亞一些國家的移民,僅因他們的祖國比我們這裏貧窮落後;過去,人們瞧不起因「社會主義革命」而讓「致富發達」滯後了三十年的內地同胞,僅因他們缺乏教育,舉止粗魯,而說話帶農村口音;今天,人們瞧不起隻身離鄉背井,來給「主子」們洗衣打掃、買菜做飯、接送孩子上下學,卻往往把英語說得比「主子」流利的家務女傭。

我說,昭示著這種暴發戶的嘴臉,而恬然不以為恥的人們,又怎麼能讓世人瞧得起?!

2009/04/04

「僕人之國」

菲律賓國會在本年2月17日通過了「領海基線法案」,不理會中國的多番交涉,把黃岩島和南沙群島的部分島礁劃入了菲律賓領土。 18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王光亞緊急召見了菲律賓駐華臨時代辦巴伯,對菲律賓國會的有關舉措,表示強烈不滿,並提出嚴正抗議。

在本地被譽為「跨媒體才子」的一位專欄名作家,就這起中、菲領土爭議,最近在一份英文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遊戲文章,「借用」菲國和她的人民,揶揄北京和香港人,不料捅了馬蜂窩,惹惱了全球的菲律賓人。有關報刊和名作家都只得道歉,但仍無法平息菲律賓人的憤怒。據報道,憤怒的旅港菲律賓人計劃在星期天集會抗議。

引起軒然大波的戲文以「家裏的戰爭」為題,用了庸劣的諷刺口吻,自導自演「大漢大港小人主義」丑角,以「狂熱愛國者」和「主子」的名義自居反派,管菲律賓直呼「僕人之國 (nation of servants)」。 (這裏的「大港」是指的身為香港人而自覺了不起,「小人」指的《論語》裏沒受教化,不知禮、不知死活的所謂小人,而不是香港島堅拿道神婆用鞋底打紙人代客施咒:「打你個小人頭,等你衣食日日憂」的小人。)

文中戲說,他的「家務助理」露伊薩「持有馬尼拉大學的國際政治學位」,「給他洗廁所和擦窗戶,每天工作16小時」。因馬尼拉宣稱擁有南沙群島主權事,這位「主子」將她「召」到跟前,「把地圖掛在牆上,給她嚴厲的一課」。這位「主子」並且警告她:「如果想明年加工資,星期天最好告訴皇后像廣場裏每一個她的同胞,南沙群島整體屬於中國」。

文章開首說,「俄羅斯人上月擊沉了一艘香港貨船,七個船上的中國海員因此喪命。這我們能容忍――列寧和斯大林曾是所有中國人意識形態的良師。日本人在釣魚島上插旗也不是大問題――香港華人喜歡日本動畫、哈囉吉蒂貓、去新宿購物,對卡拉毆剋的晝夜沉迷就不用說了。 誒,且慢,連菲律賓人也要來了?……」

顯而易見,這裏的絃外之音非常清晰,就是要揶揄中國的外交形象和態度。我看,這也是名作家寫這篇文章的核心興致所在。

可是,除了絃外之音,竟還另有雜質,就是赤裸裸的,沒心沒肺的,對家裏的「家務助理」,以及她的祖國和人民的隨意冒犯和輕蔑。 字裏行間清晰地表達了,名作家扮演的這位「主子」嘛,他把「給他洗廁所和擦窗戶,每天工作16小時」的露伊薩視作下人,謂之近似奴婢,當不為過,儘管她「持有馬尼拉大學國際政治學位」。

我好奇到一些菲律賓網站去瀏覽了一下,真不得了!除了這位名作家被罵得體無完膚,我輩作為香港華人,竟也平白承受了此君造孽的後果,因了這個禍端,而無辜同受辱罵,當可謂之與有恥焉!沒沾上「才子」的光,卻沾到了一臉的唾沫!

這些網站上,洋洋灑灑,淋漓盡致,再不入耳的話,都罵出來了。 多的是把這位名作家叫個種族主義者。 我猜,這是錯了。 一般說的種族主義者,都堅信自己所屬民族為優越,從他的措詞用語,看不出這位名作家有這樣的看法。

其中有一個網誌罵得最難聽了,但卻饒有「創意」。作者是一位叫魯非˙庇雅松 Ruffy Biazon 的國會代表,要「以垃圾回敬拋出垃圾的人」。這位議員給名作家想出了10個發表這樣一篇文章的理由,茲節譯如下:

1. 他媽餵他含三聚氰胺的奶……
2. 兒時啃過塗料含鉛的玩具……
3. 長大了,他常吃紙板假肉做餡的包子。
4. 國家本要給他(強制)人工流產,不知怎的,流產工具扯掉了他的半個腦部,他活下來了。
5. 他有心靈創傷。他要加入奧運代表隊,卻被國家拒絕,因他只有半個腦袋,不能辨別左右。
6. 他對菲律賓人懷有敵意,因國際認許,菲律賓人有良好的英語溝通能力;可他,儘管在一個英國殖民地受的教育,人們總要一次又一次地問他說什麼,因為他的英語有濃重的中國口音。 因此,為了證明自己是行的,他寫英文。
7. 他對菲律賓女性有無窮的慾念,但卻不斷地被拒絕,因為他有讓人噁心的臉、不能治癒的口臭,和極端的「小器 (原文用詞直截,沒這麼委婉)」。
8. 他嘗試引起注意……
9. 他自己的國家不把他當回事,所以他攻擊菲律賓人,寄望於我們的反應,最終為他可悲 的存在贏取承認。
10. 他小時候曾被欺凌……但從無機會,或甚至沒有勇氣去還擊。……

沒想到,這樣的罵人的話,竟出自一個菲律賓國會議員的網誌,實在有些不堪入耳。 雖是不入耳之言,而字面上被罵者又僅是名作家本人,但就某些「論點」看,私忖確實有一定的普遍意義。這位菲律賓國會議員,乾脆把香港華人和所有中國人一股腦都罵了。 我是以不厭其煩,把它譯抄如上。

香港華人接受不列顛殖民統治逾一個半世紀,在固有儒道佛文化傳統、社會結構、政治現實的協同作用之下,受功利主義的學校和家庭教育的哺育,形成了同時具有「漢粵小農文化」、「大漢大港小人主義」和不列顛殖民地特色的複雜階級觀念和心理癥結。這些不合時宜的觀念潛移默化地承傳下來,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縈繞不散。

由於現實生存環境不如西方,香港華人對西方先進富裕的國家和國民,往往由衷而盲目地崇拜、嚮往,尤其是英、美、加等英語國家;對落後貧窮的地區,就打心眼裏鄙夷,其感情是非理性的,其表現往往有若條件反射而並不自覺,相應的價值觀是那麼根深柢固。

這位名作家曾承教化於聯合王國,受過不列顛精神的薰陶,理應懂得尊重他人、他族和他國,竟爾發此「輕桑蔑槐」的戲文,毫不在意、毫不掩飾地,輕蔑了他自己確實也是真心瞧不起,而又不敢承認的所謂「僕人之國」,贏得辱罵之後仍大惑不解,當是這種「大漢大港小人主義」精神在潛意識、甚至在意識裏作祟的結果。

這輕蔑和辱罵的「禮數往來」,不過是一池春水被歪風吹皺了,本來跟我毫不相干,但卻引起了我的又一番深沉的反思。

那是前兩天的事了。當時略作反思之後,時屆深夜,我擰開了收音機,特意要聽聽這位名作家主持的電台「清談」節目。 聽著聽著,卻再沒有關於冒犯、輕蔑哪個國家、民族的話題,談的卻是年前跳樓自殺的歌影雙棲男藝人。對於這位藝人,名作家似乎對他甚為欣賞。看來,他的目中無人,也並非無緣無故,隨處放矢的。他瞧不起13萬旅港的菲律賓「家務助理」,除了基於甚低的工資數值,或會另有別的原因,這裏不作揣測。但我看上面譯引的菲律賓國會代表所擬的10點,也許多半不符事實。

人要瞧不起別人,往往不需要很多特別的理由,只要大致無知,充分愚昧,也就已經很足夠了。

名作家的「清談」,還說到了男藝人的那種「不入耳之歡」,正好襯托菲律賓國會代表的「不入耳之言」了。 一位節目搭檔提及,那位男藝人是個雙性戀者,也提到這位名作家跟那位男藝人有類似的教育背景,二人都在英國讀過書。

我隨意瞎猜:倘使那位男藝人沒去英國留學,而是去的菲律賓,其「藝」再高,大概也難登名作家的大雅之堂。而其雙性戀,難免會被拿來作笑柄了。

我又生起了一些聯想:倘若名作家的家裏真有一個菲律賓「家務助理」,他大概不會把她看作下女,更不會為了南沙群島主權爭議這種事而把她「召」來遣去,訓曉一番。 但是,要她真的畢業於馬尼拉大學國際政治學系,他也大抵不會對她的文化內涵感到多大興趣。有空相處,也不會跟她談及關於菲律賓的種種,不會關心「家務助理」們對她們的「主子」、對香港人、中國人的看法,因為他根本不在乎,他對這個「僕人之國」的認識,大抵和一般「大漢大港小人主義」暴發戶們的淺薄無知沒有多大分別,和他們那種可憎可笑的輕蔑狂妄,該是如出一轍的。

英美的教育,每天都給世界各地培養所有類屬的人才。受過英美教育的薰陶,信念裏多少會有正義、平等這些普世價值。 但擁有深厚漢文化傳統價值的本地華人,雖然留學英美,未必學得彼邦的這些文化內涵,遑論此中精粹,大抵華人社會的競爭環境要遠比西方慘酷,這些價值無法派上用場,學來了,真個付諸實踐,只會等同「自廢武功」,必然在「物競天擇」,「適者繁殖」這檔子事上儘吃大虧。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也就是說,最聰明的人不必施教,最愚蠢的人無從施教。 這教化嘛,對受體來說,畢竟是有侷限的,當今英美的教育也不例外。

這位名作家,在聯合王國本土讀過書,受過西方文明的薰陶,卻竟至於狂妄地直呼人家為「僕人之國」。 我看,此君至今懷著漢文化裏陰魂不散的華夷、君臣、主奴思想,他甚至不懂得徵引《聖經》裏耶穌「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的名言以為註腳,為自己的狂妄輕蔑開脫,究屬「上智」,抑是「下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