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10

海隅小農的歧視

高小時家境赤貧,沒錢坐巴士,自己走路上下學,每天得在狹窄蜿蜒的公路來回走上3公里。 學校在水庫壩前小山塢裏的古村旁,沿途的山坡都是乳牛牧場的飼料草種植場,山塢邊緣上,是個把水庫的溢洪和小村的髒水瀉到山谷裏的小瀑布,山谷兩側陡峭的山坡也都是草場,東側稍緩處和公路之間有兩間長形的單層混凝土弧頂房舍,自成一處聚落,那是牧場雇工和家眷的居所。我至今不知道它的正式名稱,不知道究竟它有沒有正式的中文叫法,我只知道我們那一塊的人們,都管這一處「特別地帶」叫個「鶴佬寮」。

所謂「鶴佬」,是指的福建人。把福建人叫「鶴佬人」,一說這是因為福建話裏的「福」字,發音近似廣州話的「鶴」字,「鶴佬」就是「福佬」。 在台灣,也有認為是「河洛人」的音變。 但無論是哪一種說法,都是指的福建人。 「鶴佬寮」就是住著福建人的寮房。

依稀記得,我們那裏的大人,每每在小孩發生衝突打群架之後,就會訓誡小孩說,「鶴佬人」是不好惹的,兇狠愛打鬥,因此經過「鶴佬寮」的路口時,要「掂行掂過」,不要停留,不要觀望,不要惹那裏的小孩,別跟他們打交道。 爸媽似乎沒有這樣訓誡我,可我記憶糢糊,確實無法肯定。

我們班上就有住在「鶴佬寮」的「鶴佬仔」。 也許我爸媽沒有囑咐我,別跟這些福建同學交朋友,大抵我自己就懂得主動去和他們保持距離,因為在我的記憶裏,朋友之中,確實沒有住在「鶴佬寮」的同學。

偶爾我們住在山下的一些同學,會跟「鶴佬仔」發生衝突,或打群架,或互相拽石頭,也曾遭到伏擊。 那時在我的心目中,「鶴佬仔」的行為是野蠻的,他們說的「鶴佬話」是粗魯的。 每天上下學走近那一帶,心中總會害怕要被襲擊,完全沒有安全感。

這無疑是一種歧視。這是籍貫歧視。

來自珠江三角洲的廣東人,大致以廣州話作為互相認同的憑藉。對於從別的地區遷移過來的中國人,一概予以歧視,而給他們特別的名稱,以表輕蔑:

福建人叫「鶴佬唥」,「唥」是閩語「人」的粵語借音模仿;潮州人叫「潮州唥」;北方人叫「撈松佬」,因北方男子之間有時互稱老兄,本地粵人把「老兄」說成近似「撈松」。

各種形式的人類互相歧視,源自生存本能,有自我保護、迴避衝突等意義,今天的地球上隨處可見,社會、經濟、教育越是原始落後,文化、風俗、信仰差異越大,它就越是保存完整。

今天的香港,歷經一百餘年的發展,已形成了「香港人」這一概念。本地漢族內部的籍貫歧視,就算並非完全不存在,也大抵僅餘殘息,不成氣候了。

從前的珠三角農村多以同姓聚居,而以三角洲網狀水系的河汊{粵語借「涌」字以名之,讀作「沖」}或山岡作分界。 同村村民不但有共同的老祖宗,也有共同的土地上的利益,因而相鄰二村之間,偶有利益衝突;倘若相持不下,往往就會發生械鬥。 有些鄰村之間的交惡,歷久而演變成為深仇大恨,雖「雞狗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一如沙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悲劇背景。 這就是所謂「小農」。

過去一二千年來,中國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大一統局面,讓偏安南海邊陲、盛產魚米蠶絲、自給自足的珠江三角洲,發展出來這種「海隅小農文化」,這種小農村的建立,大都以家族為基礎,往往沒有村際的互信,在經濟上缺乏協作,甚至連語音詞彙都有明顯差異,因而無法釀生社會意識、歸屬感和凝聚力。是所謂一盤散沙。這些「散沙」篤信所謂「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樣的自私冷漠、但卻又十分實用的自保哲學。

上一兩代香港人口的大多數,都是在過去一個半世紀的不同時期,先後從珠江三角洲遷徙而來的,難免帶有這種「小農」傳統意識。離鄉背井之後,勢單力薄,在激烈的生存資源競爭中,更顯出它的效用,於是代代相傳,承襲不絕。 而從珠三角以外南遷而來的外省人,或有類同意識,或則受到感染。人們以家庭或個體為本位,奮發圖強,在嚴酷的新環境裏拼搏,先求存活,再冀「發達」,以祈有一天衣錦還鄉,光宗耀祖。這就是所謂「成功」了。 但成敗無常,於是傳統「智慧」裏的「成王敗寇」、「前生註定」等和今日普世價值的平等、正義不沾邊的「指導思想」,就派上用場了。

在頑敵處處,又沒有家族支援之下,獨力拼搏,這是不容易的。幾經艱辛奮鬥,一旦略現成功氣候,難免驕傲自大、囂張跋扈起來,在那些「不如己者」面前,趾高氣揚一番,就能產生愉快、過癮的感覺,甚至足堪平衡上有不可逾越的「鬼佬」的終極缺憾,於是樂此財大氣粗而不疲。

歷來,人們瞧不起來自南亞一些國家的移民,僅因他們的祖國比我們這裏貧窮落後;過去,人們瞧不起因「社會主義革命」而讓「致富發達」滯後了三十年的內地同胞,僅因他們缺乏教育,舉止粗魯,而說話帶農村口音;今天,人們瞧不起隻身離鄉背井,來給「主子」們洗衣打掃、買菜做飯、接送孩子上下學,卻往往把英語說得比「主子」流利的家務女傭。

我說,昭示著這種暴發戶的嘴臉,而恬然不以為恥的人們,又怎麼能讓世人瞧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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