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7

舅舅在老人院

我舅舅長期患哮喘,偶因嚴重發病而短期住院。退休後回家鄉生活,按時回港複診,每次都領取多種而大量的藥物,包括很佔空間的類固醇噴劑,得捎個大提包把藥裝回去。

舅舅家鄉的空氣雖然不見得比香港清新,可他的哮喘發病卻比在港時少了,而且似乎每次發起病來都比較輕。他的生活過得愜意,我們都感到安慰。

可是好景不常,幾年前接續中風兩次,第一次雖然比較輕微,左臉和左手手指從此麻痺不癒。第二次可是相當嚴重了,說話和吞咽機能,以及右側肢體都受累,在內地醫院裏癱瘓了一個月。 我們把他接回香港來就醫,逾半年的日子裏,先後進出了5所公立醫院。 開頭狀況十分惡劣,24小時臥床,個人衛生、飲食等一概不能自理。在我們面前,他多番痛哭,天天嚷著要死。

出院後舅舅住進了老人院,需要24小時高度護理,可是情況甚為不穩,惡化頻密而常送醫院;因被搬來攆去,他的那條壞臂的肩關節,竟讓粗心大意的醫護人員弄至脫臼!

年來多番折騰之後,舅舅的情況略有好轉,漸趨穩定,除了右上肢永久完全失去功能,其餘都稍有恢復,能用匙子自己進食糊狀飯餐;拄著四腳手杖,可短暫蹣跚步行;原來瘦減之甚的肚皮,竟也漸次恢復了八成的飽滿。 可他還是偶爾埋怨活得太難受,總要賭氣說:還不如死了!

這是不難理解的。除了中風引起的多種後遺症,他身上別的頑疾也不少,包括帶狀疱疹發病之後導致的永久神經痛楚,另外前列腺的問題讓導管和尿袋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他的肺臟和氣管都很弱,時患感冒、肺炎和氣管炎,常會咳嗽。加上吞咽功能不良,每每被口水嗆得咳個死去活來,睡著了也會嗆醒。

還有很讓他苦惱的,就是說話的機能受累。 他的話語十分含糊,有時我耐心聽上三四遍,也無法聽明白他的意思;讓他接著說,他反倒會嘎然而止;我再問他,他就是不肯再開口,以沉默表達難受和生氣。

和舅舅同室的住院者之中,有一位並非老人,只在中年,是個大塊頭。 他中風後做了手術,鑽開顱骨取出血塊,術後創口骨塊壞死,形成很大的凹陷。 這大塊頭原已移民美國,中風後回港,至今不能走路,也失去說話能力,高興的時候,只能模仿著吐出一些易於發音的單詞;家人多方鼓勵,在攙扶之下,偶爾或能短時站立,略走幾步。 此君在吃的方面比較執迷,非但院裏的定餐他不要吃,還得讓妻子和妹妹給他捎來漢堡和什麼可樂之類,常因不能如願而鬧情緒。在這種時候我要跟他打招呼,他就會漠然瞥以冷眼,不予回應。

毋庸贅言,對於有中風病歷的人,尤其是有「魚米之鄉遺傳特質」的廣東人,漢堡之類,該是可免則免的「花旗美味」。 這一類食物,西方人如果嗜之成癮,儘管吃得成了120公斤的龐然大物,多半還能活著走來走去;倘是廣東人,恐怕上不了90公斤,就要長臥不起,甚至性命難保了。 對於這位大塊頭,也許親人和本人都有共識,認為無所謂了吧;在一段相當長的時期裏,偶爾看到他在享用這些「花旗美味」,一邊嚼著,一邊展現短暫的滿臉欣悅。

另有一位同室老人,給我的印象最深刻,他雖然兩腿似有壞疽,但行動自如,常常獨自上街。他的皮膚非常黝黑,終歲穿一身「黑膠綢」(薯莨綢,又叫拷綢)衣褲,腳上總是趿拉著髒舊不堪的黑布鞋;熱天捲起褲腿和衣袖,顯得格外肋遢;冷天穿的棉襖,就更倍加肋遢了。 我每見他一邊走著,一邊喃喃自語,說的淨是罵人的話。讓我最常聽到的是:「哼,冇錢有鬼得閒理你嚕!」

有一天,我發覺有一陣子沒看到這位老人家了,於是隨口問問舅舅,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舅舅告訴我,他前不久送進了醫院,就死在裏面了。 根據舅舅聽來的、無從證實的消息,這位老人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從前在水果批發市場(「果欄」)工作,因為財產超過規定限額,院費自付,不獲社會福利署資助。可他沒能活到把財產用完,死後銀行帳戶遺下四十多萬的存款。 我問舅舅,這遺產沒有繼承人,有關方面怎樣處置? 舅舅答不上來,卻又沒說不知道。

舅舅歷來是個非常孤僻的人,在老人院裏越發不茍言笑,從來不和任何住院者交往。他天天坐在那裏,或在長廊上蹣跚練步,總是目不斜視,不發一言;他的眼睛都不好,可耳朵卻很靈,聽來不少「院聞」,有時會扼要地告訴我。 有些故事讓我驚訝,有些讓我納悶,也有些讓我難過。

對於這家一般規格的老人院,舅舅並不滿意,待久了憤懣難免就積累起來了,於是跟護理員和保健員都發生衝突;我們根據他的不滿向院方反映,他認為會招來報復,可是把我們都給罵了,讓我們乾脆把他送回老家去,要死在那裏。我為此好一陣子不去看他。 看來在那裏他也真要待不下去了,我們只好讓他換個新環境,轉到另外一家。 這是一家新開業的,裝修和設備新穎,可是規模很小。轉過去沒住上兩個月,舅舅就主動要求轉回來了,因為相比之下,這一家新的更不行。至今過去了兩三年,可他還是念念不忘,偶爾要跟我「重溫」那三個月裏的苦日子。 那裏幾乎沒有空間讓他走動,勉強為之,要不碰到別人,就要碰到輪椅,或者便盆;吃飯不能有自己的獨立小桌子,而跟大夥共用大圓桌,吃著吃著,對面就會有人沒命地咳嗽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噴得桌面全是口水和飯菜;過一會這邊又會有人打噴嚏,擤鼻子;一邊吃著一邊打,一邊打著一邊擤;打個不停,擤個沒完;那邊還會有人失禁拉屎,護理員原處處理,弄得臭氣薰天。

這時我或會若有所悟:人們一生奮鬥,終年勞累,拼命聚財,不就是為的有朝一日,要在自己的大宅院裏悠然幸福地終老,讓身邊隨時都能圍攏著至孝兒孫,可以從容使喚三語傭人、專科護士,召來醫學院教授「私症」級大國手,還有「邃穴」級風水上師? 想到這裏,心中徒生兩分惶恐、三分惆悵;自知歲月蹉跎,悔之晚矣。

每當舅舅又再提起這些讓人噁心的經歷,我就只能蹙眉賠笑,硬塞進去幾句不能開解他的話。

2 則留言:

爆炸頭 說...

Even knowing that abulia and depression are possible symptoms after stroke, this article is sad to read

薄樂歌ㄦ 說...

Hi, Baozhatou,
Sorry to have made you sad, as my stupid blog is supposed to do quite the contrary.
I myself have learnt to cope with sadness well, not always with effectiveness though.
Think of those people, mostly female, who take ultimate care of the old, the disabled, the weak, and the sick, all year round, day in and day out. They don’t seem to have any room for sadness in their 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