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適逢週末,天氣不壞,一如所料,本地郊外露營活動相當「旺盛」。國慶日在中秋前兩天,但不相粘連,並且之前一天還是漫天雲雨,因此只能像一般的單天假日,野外所見,僅是些三五成群的遠足者,可謂疏落。 在這個擁有人口 700 萬的國際都會,像我這樣的野人,於是又復得享靜謐幽美的「荒山月夜」。
國慶日傍晚我到了營地,在半坡上遠眺長灘,但見千米之外只有一營,紮在隔斷南北大小二灘的短岡上。那裏是往來二灘其中一條跨岡捷徑的高點,遠足者往往在烈日之下,於此駐足觀景。 愛好結交朋友的露營者,在這些「野外通衢」上紮營,似乎就再合適不過了;一如諸葛孔明沒把草廬蓋在深山裏,卻在劉備易於「三顧」的地方。
我既非諸葛,也不住草廬,只合迴避熱鬧,把小營紮到這野豬山裏來。來時在營地前十步之外,就赫然聽得兩頭野豬,先後在茅、蕨、矮樹叢中發出尖吼,隨即飛奔逃竄。猜想牠們要不正在那裏刨根為食,就是正在酣眠,卻被我這不速之客驚醒了。牠們的本能反應是那麼快,立刻「豕突」逃竄,反過來把我給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再也不見丁點影蹤。 營地附近到處可見牠們刨出來的土坑,坑旁的土堆上,偶爾還有大塊的石頭,讓我在有需要時可以搬去使用。 我心中佩服,這野豬的能耐,可真不小。
野豬怕人,是因為人要捕獵牠。 野豬盜吃田裏、院中植物,刨坑翻土,破壞嚴重;而牠的肉也許比較可口,被一些人視為「野味」,因而歷來遭人捕獵。
如果遇到的是牛,牠就不會大驚小怪了,吃草的依舊吃草,發呆的接著發呆。這是因為這一帶的「解放耕牛」,幾十年來,從未遭到人們的捕獵。 牛不盜吃田裏的莊稼和庭院中的花木,人似乎也不對牠的肉特別感到興趣,因而人、牛之間覿面無仇,相安無事,雙方狹路相逢,只要保持丁點距離就好了。牛雖體型龐大,又愛走在人的徑路上,而步伐緩慢,但一般懂得暫時靠邊,給人讓路。牛的長相也似乎要比野豬略勝一籌,如果不能討人喜歡,至少並不惹人生厭,尤其是牛犢,兩眼水靈,憨態可掬。
但世事總不能一概而論,前不久我到了沙頭角的荔枝窩,谷地草坪上的幾條牛看到我,雖還相距甚遠,卻馬上沒命地四散奔逃;頓時地上蹄聲隆隆,空中眾鳥驚飛。 幾乎可以肯定,那裏的牛常被捕獵,因而知道躲人。我注意到了,草地上果然牛糞不多。 牛少了,草地就會迅速「退草還林」,難怪我沿用很多年的澗畔營地,沒來不過兩年,就已隱沒在荊棘叢莽之中;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無法通達! 我既來之,必欲安之,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於是毅然用刀,花了一個多鐘頭,領教了包括馬甲子和野薔薇在內的十餘種有刺植物,承受了雙手廿餘處的刺傷和剌傷,總算免於途窮折返,而終能故地安營。
我這個不吃牛肉和牛黃的野人從來都知道,牛之為用實在太大了,不僅僅在於提供牛奶和牛皮。 這一役,讓我對這些只需吃草的龐然大物,越發增加幾分喜愛。
這時我身不在荔枝窩,但見幾百米以外的一塊寬敞的灘畔熱門草坪營地上,群牛正在吃草,其中有黑的,有赭的,有棕的,也有褐的。很明顯,這也是一個黃牛和瘤牛的混種群體。
今天雨後初晴,晚來雲開見月,山裏變得清涼。好極了,終於迎來了一個「野眠」的良夜,也約略應了這中秋之景。 翌晨風起,把頂篷刮得霍霍作響,一度讓我要去把它撤下來。正要撤,風勢卻又緩了些。 度過了一個略有秋意的早晨,沒到中午,暑氣卻又重來,雖熱而乾燥,不至太悶。 遠看茫茫大海,視野比不上前一天那樣清晰了,近岸處浮泛著幾片不美的異物,似是紅潮;於是決定不去游泳,改為爬山。反正那浪也不夠大! 遠處短岡上的禿帳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撤走了。 我想,今天不是假期,難得可以享用這麼個豁蕩的長灘,何必歸心似箭,趕著在大毒日頭之下,匆匆回城!
在我的主觀印象裏,很多露營者的經歷都是這樣:出發候車興致勃勃,山徑爬坡苦不堪言,到達營地奄奄一息,喧嘩半宵徹夜難眠,翌日起來沒精打采,回程途中鴉雀無聲,車上坐穩立馬打盹。
夜來漫天雲彩,蔽得嬋娟朦朧,料非觀月的良辰,於是稍聽短曲,隨尋秋夢。 短曲雖短,卻還頗長,那是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 每逢秋至,每聽此曲,尤其是第一樂章的開章段落,我總感到悲從中來。我無論如何聽不出來,像我國鋼琴神手郎朗彈此曲時,他的顏面表情所傳達的那種陶醉於幸福之中的飄飄然、美滋滋。 音樂之為物,奧矣乎!
聽罷悲慘一生的柴氏的協奏曲,果得黯然入夢。 秋思雖薄而雜夢多。 誰知雜夢不得到曉,矇矓之中,竟聽得隆隆巨響,原來一架直升飛機繞經我營上空,飛臨灘畔營區,久之不去,大抵意圖降落。 我於是拉開帳幔,欲看究竟。但見此時雲散天清,月明如鏡,時當十五日丑時初刻,西曆是10月3日01:30時。 那吵噪之物亮著探照燈,在灘畔低地盤旋良久,終於找到了一塊草坪作為著陸點,隨即緩緩降落。 著陸後發動機依然運轉,約略可見有人在機身外忙碌活動,至於究是執行拯救任務,還是夜間訓練,由於實在太遠了,我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當然無從猜透。 又久之,這擾人清夢的機器終於飛走了。我反正無須趕著歸帳續眠,於是趁這良機,又把明月賞看一番,並且照了一些難得的月夜情景。
中秋日上午要離營,背了六七公升的上源澗水,步行一個多小時到赤徑去,為的會晤月前約好了的老同學和嫂夫人,還有另一位把妻子撂在了家裏的老朋友。 我們沿岸徑走到內港西面的草坪去生火為餐。 徑上遇到一位廢物清掃人員,雖在這佳節假日都得辛勤幹活,卻高高興興地主動跟我們打招呼。 沿途遊人絡繹不絕,幾處澗口草坪都成了「帳篷新村」,好不熱鬧。北坑澗口西岸的一溜營帳,互相緊密擠靠著,略有「圍村」房舍排列的古風;有的帳前掛著綵燈,頗能點綴節日氣氛。
在赤徑的遊逛不過爾爾。黃昏把老同學送上了小渡船,回營已近六點半,月亮早已出來了。但見長灘上添上了不少帳篷,分屬十餘營,有的聚攏成群,也有的孑然孤立。灘畔草坪和短岡的矮坡梯地上也略見疏落的營帳叢和孤帳。 晚一些,也許在晚餐之後吧,月色之下,好幾處的篝火就在沙灘上點亮了,而營者們也開始鬧騰起來。我營遠離這片寬闊的「臨時遊樂場」,受擾不大,倘帶上耳機,聽個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之類,就連喧嘩帶濤聲都一概聽不進耳朵裏來了。
露營,在我的概念裏,該是為的要遠離喧囂,去親近、擁抱大自然,接觸各種各樣可愛的生命,享受野外的幽美和靜謐。因此,就是說話,也該儘量小聲。 然而本地一般的露營者之中,把營地視為嘉年華會狂歡場者大抵不少,於是要發噪聲的發噪聲,須遺廢物的遺廢物;到處添污染,隨意搞破壞。
這時長灘中部的一堆篝火,突然閃光膨脹,隨之傳來一聲隆然巨響,接著還有一陣喧嘩。猜想這是些只懂胡鬧,而缺乏環保意識的年輕人,故意把個還沒用罄的丁烷瓶扔進了火堆裏,聽其爆炸以為樂。
沒多久,灘上的另一堆篝火燒得更旺,把這一堆比下去了。圍攏篝火的這一班營者們沒有製造爆炸,卻發出更大的噪聲。 猜想這大概是個某類群體的「意志訓練營」,或是大學某系,或是集團某部吧,要在這中秋之夜,向這圓缺有時的明月發誓,必在多少年之內,撈得個人的「第一桶黃金」,諸如此類吧。 一個女的透過喊話筒大喊口號,讓營員們跟隨呼喊,每當她那喊話筒朝向山裏,我就聽到一句可能不屬任何人類語言,當亦毫無意義,而旨在訓練服從行為的語音綴串。比如說:「mbhanzh koiv thurjein goenghueh!」她喊一句,營員們就齊聲跟著也喊一句。也不知一共喊了多少遍。在我難免帶偏見的記憶裏,好像是沒完沒了,不止百遍!
我沒帶上耳機聽音樂,因為畢竟距離很遠,噪聲衰減甚大,而且既聽不出意義來,就構不成很大的滋擾。另外四下不住傳來可愛悅耳的蟲鳴,不值當做「堵此而失彼」的事。
此時又來了漫天雲彩,把個皓月給遮了。 看來,賞月雅興到此為止。 於是靜下心來,賦詩一首,以回敬老同學在佳節之日,到荒村來會面的高誼,俟次日回城,好透過電郵傳送。由於遷就同學的身體狀況,今天的活動形式和我這野人的冀望略有距離,因而特意用了「違黏」的頸聯首句,綴成七律,以表未足:
己丑中秋日晨自逖野營地至赤徑晤同窗伉儷賦失黏律句以贈
晴空烈日故人來,棘蔭烹羹傍古陔。
豈憶幽坪眠綠草?應思狹岸踏蒼苔。
樂享繁華君福厚,甘投野樸我懷開。
君歸廣廈迎秋月,我返荒營練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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