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可不一眨巴,節令又到芒種了,而夏至就緊跟在芒種之後。
「天文台」的預報猜對了老天爺的心意,這芒種節的週末,祂老人家果然不再那麼「無晴」。
星期六磨蹭了半天才出去,再坐半天的車,走在山徑上天色已經向晚。上坡路上正爬得汗流浹背,一位偕孫子在遠足歸途上的大娘見我背得不輕,好奇地問了我幾句,又給我說了些鼓勵的話。可那邊密林裏一隻不知名的野鳥卻要來瞎摻和,扯著大嗓門唱道:
「佢,夾硬谷咖咋!佢,夾硬谷咖咋!佢,夾硬谷咖咋!……」
諧,真係吖!同你冇乜過節喎,唔駛噉唱我下嘩!
這一天,一路上沒有年輕人要給我「加油」,否則這鳥非得像上回那麼唱:「夾硬唧咖咋!夾硬唧咖咋!……」
古時公冶長能解鳥語,識破天機;可我不也聽懂這鳥唱了嗎,怎麼就淨是些無聊廢話,不含半點深義或玄機?莫非牠是自然之國的優秀公民,懂得保守天國機密?可是聽來卻又不像啊,好公民怎麼就唱不出來幾句好聽的頌歌!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營地上聽著帕格尼尼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的首樂章,興之所至,隨唱片哼出主題旋律:
| E F#G# A c# | c#-c# B dc# | A c# G# c# | F#-F#-F# GF# | F# G#A# B d | d-d c# BA | G# BA F# c#B | E 0 0 0 |
其時澗谷對岸的山坡上也唱起來了。那是十分簡單的粵語唱詞,通共就只這麼一句:
「個,個嘴塞實喇!個,個嘴塞實喇!個,個嘴塞實喇!……」
牠這唱唱,雖然單調、膚淺,卻非唱了白唱,而是為的生命之中最關緊要的正經大事,和我這吃飽了撐的、不著邊際的哼哼,實在不可相提並論。兩者固然沒有什麼聲樂上的關聯,它也絲毫不跟我哼的旋律協和,乾脆它沒有調性。作為綠野景致的配曲,這確實略嫌美中不足。然而,既為繁衍種群的偉大使命而唱,好歹算首正經的歌,勉可歸屬「嚴肅音樂」的範疇。
牠接著唱下去:「個,個嘴塞實喇!個,個嘴塞實喇!……」
這鳥忒行!你說牠這嘴巴都堵死了,還能唱那麼大聲!雖然有點結巴,卻不知道怯場。
我沒有長焦距大鏡頭,一直照不來此鳥的廬山真面目,這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憾事。
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你看這鳥,牠就唱得那麼簡單而質樸,不來半句花言巧語、無病呻吟。倘像鸚鵡那樣,生就媚俗學舌之才,會說幾句「股的摸擰」、「豪都優都」、「食咗晏未」什麼的,並且長得漂漂亮亮,明眸美喙,翠羽紅絨,沒準就要被人抓將起來,用腳鐐鎖在棲木上,終生不讓飛翔,只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多麼可悲呀!
這野鳥一直唱到了暮色蒼茫,這才歇去了。我聽過了意大利的帕格尼尼,又聽過了孟德爾頌的《意大利》,卻沒有神馳歐陸,只在蟲鳴和流水聲中陷進了沉思。
我想,這人哪,有的不怎麼樣,比如我,要唱起來,或還不如這野鳥好聽;有的卻有曠世絕技,比如帕格尼尼,能創作、彈奏那麼美妙的琴曲。帕格尼尼的絕技誘來了一些嫉妒者可笑的污衊,說他從魔鬼那裏得到幫助,乃有那樣的異能。
魔鬼雖然無處不在,卻懶怠到這深山窮谷裏來,和我共賞帕格尼尼。這裏只有飛來飛去的吸血小鬼—蚊子,但是並不算多。來時必經的一段林徑和沼地上,那蚊子才真多得嚇人呢,步伐稍緩,逾百的吸血小鬼就馬上落到褲腿上,密密麻麻的,打之不盡,揮之不去。不但落到褲腿上,就連個鼻子眼牠也要鑽;張開嘴巴吸口大氣,牠就飛進氣管裏去了。至於闖耳孔裏發一串「魔鬼的顫音」,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這樣可怕的情景,大抵是我歷來未見。相比之下,現在這半坡營地的情況,何止要好上一百倍!晚上帳篷外面待著,只要點上兩盤蚊香,就能享受充分的安寧。
當然這安寧還說不上十足,也並非絕對牢靠,有時難免會受一些不速之客的打擾;比如爬過來一條蜈蚣,或者從不知道哪裏拱出一條肥大的毛蟲,叫我打個寒噤,唬出一胳膊的雞皮疙瘩。受到驚擾,蜈蚣懂得自覺奔逃,毛毛蟲卻笨,得拿特製的筷子搛起來,扔得老遠。
但嚇人的蟲子畢竟有限,餘者大多是可愛的。當然這所謂可愛,其定義並不參考一般沒有野外生活經驗的人們的意見。
節令到了芒種,桃金娘的花期已近尾聲,謝前褪色的,要比才開而鮮艷的更多了,而滿地上都是落英,白不呲咧的,並不怎樣好看。桃金娘的花只有短暫的燦爛,開過一天之後,豔麗的紫紅色就要變淡,隨即變白而凋落。這是美中不足。除此之外,它沒有香味。儘管如此,住在野地上漫開的花叢之中,那種美妙的感受,已然讓我心曠神怡。
這大抵是自然之母刻意的安排。豔麗的花多不香,而香的花多半並不豔麗。營地後面的樹林裏有幾種開香花的樹,這時晚上還能隨風聞到絲絲的馥郁。
這些香樹散發芬芳的季節,也是另一種奇木的花期。可那種奇木開花散發的並非香氣,卻是比腐屍還要難聞的惡臭。年前有一次選營地時沒有注意,附近正有一棵這種討厭的樹,不但我的野趣大受污染,晚上還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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