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30

長灘夏日短

霪雨近日在華南肆虐成災,大抵意猶未盡,前幾天挾淫威訪港來了。上週末因而困居城中,出不去了。這倒也好,反正積累的電視節目錄像實在夠多的,得清理清理了。

先看了一輯八竿子打不著我這野地人的節目。那是介紹依努依特人的雪房、薩米人的帳篷和蒙古人的蒙古包。看了讓我不能不敬佩這些刻苦耐寒的民族,就那麼簡陋的居所,冰天雪地裏能過上一輩子!

又看了一輯三種耗子的「生活史」,真嘆服拍攝者的神乎其技,和耗子們頑強的生命力和適應能力。

「視」而後,還有「聽」,我那大功率揚聲器和雙聲道擴音機也已閒置多時了,正好藉這雨天,聽上幾首妙曲,同時讓器材大鳴大放半天,叫樂音把耳朵給轟累了才罷。先來羅西尼的幾首輕巧的弦樂奏鳴曲吧,好忌妒、懷疑一下這位神童十二歲時的超凡作曲本領。

音樂從大功率擴音機和揚聲器「再生」出來,畢竟富於空間和層次感,儘管我的器材距「高端」尚遠,儘管沒有隔音設施,這一般的音質,還是遠非隨身聽跟耳機的權宜搭配所能比擬。聽著聽著,也就格外陶醉,以至於有些「爛醉如泥」,甚至可能成癖上癮,從此天天在揚聲器前呆坐,沉浸在妙音之中,哪裏都不要去了。

我視此為畏途。陶醉過度而成癖上癮,給身體帶來的負面後果嚴重,比孔子聞韶而三月不知肉味的不過缺點營養,或有過之。這代價不便宜,我非聖人,付不起呀!

因此,天氣若不至太壞的話,我還是不情願地,捨棄泡在空調清涼之中的閒適賞樂方式,撇下雖非「盡善」,卻已很美的「再生」樂音,寧可負重跋涉到野外去,在濤聲、蟲鳴、鳥唱、麂吠等雜音之中,用隨身聽和耳機權宜賞之。不過,或可斷言,從我那大功率耳機出來的「善樂」,比如說貝多芬的F大調浪漫曲吧,倘讓孔子復生,他老人家聽了,要忘卻肉味的話,必然不只三個月!

前次在野外清晨的藍天白雲之下,我聽的不是這首浪漫曲,卻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弦樂四重奏。我雖還是又一次深受第二樂章「如歌行板」的感動,卻沒叫眼眶濕濡,大抵是因為正出神地看著澄澈得叫人只知道欣喜的穹蒼,一心二用,而難於二致俱得充分發揮吧。待樂章完結,出神過後,我就想:久違了!必得盼得雨後放晴,耐得住這要命的酷熱,方有機會欣賞如此清朗的天氣調配出來的絕美佳景。

旭日之下,但見一團團疾馳的白雲,從東南方飄來,浮越長空,跨過岡巒;似鶴翔之有致,如蝠飛之無聲。這藍天在白雲、碧海、綠樹和紅花的映襯之下,藍得分外悅目可愛,觀賞久之而不膩,越看越眼饞。

那天際可是沒有那麼藍了,和藍得更深邃的碧海截然分割,再無絲毫往日拖泥帶水的含混和模糊;海平線上雲朵成章,是所謂雯了吧,而這「雯章」隱約,浸潤在淡藍之中,藍中泛白,白裏透藍,藍白之間,洇著迷人的曖昧。

時維夏至,已然熱得跟暑天沒有兩樣了。聽罷弦曲,吃過早飯,我下山去游泳。那海水倒還是相當清涼的。但見長灘上十分乾淨,乾淨得讓我看在眼裏,不免有些將信將疑,堪說歷來所罕見。那水,要跟此時蔚藍的天空相比,雖還略有不如,卻已是清澈得叫我驚喜。

前一天我也下來游了個泳。其時已屆黃昏,一般的郊遊客們早走光了,海灣裏卻仍有三艘遊艇,而灘上所見似乎全都是洋人,有踏沙閒逛的,也有在淺水處嬉戲的。

我游了好半晌,出水在沙上坐著。一洋人領條金毛啣物犬在水邊蹓躂。這寵物口叼網球,乖乖的在主人身邊同步慢走,走到半道,不知是興之所至,還是迫不及待,竟在沙上拉起屎來,大煞風景而滿不在乎。這洋主人連忙俯身出手,先來一個掏空技法,讓「寵糞」陷落,再拿乾沙子掩之,隨即到水裏去洗手,了卻一樁臭事。我納悶:那擦屁股的衛生程序,咋就省了呀?

一會這啣物犬在我前面慢慢走過,傻兮兮的斜眼瞧我。我缺條尾巴和牠打招呼,又不善於睥睨傳情,唯有向牠翹了兩個下巴,以表友善。可此犬卻了無反應,依舊傻兮兮的,搖搖擺擺地踱過去了,倒是牠的主人不缺大方,跟我打了招呼。然後主僕一行四爪六腿,沿水邊走到長灘南頭,一同泅泳回遊艇去了。

錨泊在海灣北頭的那艘遊艇送來的是四人,看似一家子:應是夫妻倆和兩個年輕女兒吧。他們中午時分就來了,在潮線之上搭了個帳篷,烈日之下,無蔭無蔽,我猜不透這秃帳作何妙用。

我到沙灘時,這男的並不和女的們在一塊,卻獨自蹲在離帳篷稍遠的一片長滿野豆的沙堆上,撿拾零碎的積年廢物,然後拿去投進灘畔的一個「垃圾槽」裏。莫非愛上了這美麗的長灘,打算此後常來,因而情不自禁,生出這樣一股不尋常的熱忱?不管為的什麼,這小小的作為都值得敬佩。

其時「垃圾槽」裏早已塞得爆滿,槽外兩側還堆放著鼓鼓囊囊的十幾大袋。想是此前有志願者隊伍到灘上來撿拾了一遍,又或是政府某部,要到這裏來拍條「唯美廣告」,在外面宣傳香港,事前徹底清理一番吧。

不久這洋人看似完成了自我委派的「任務」,回去和家人「團聚」了。再過沒多久,他們就收拾東西,拆卸帳篷。一個看似僱工的隨即開來機動舢舨,把一家子接到遊艇上去。這僱工在遊艇上守候了好半天,不知有何消遣!

天黑前我盡興泳罷。海灣裏的三艘遊艇竟都還沒捨得回航呢。這時灘上卻來了一個獨行露營客,他帶上一個輕便單人帳篷,在洋人清理過的那片野豆叢邊「卜居」。內帳架好之後,他就高舉起來再三搖晃,顯然是要把帳裏的沙子什麼的抖摟出來。看來此客除了「小帳」、乾糧和瓶裝飲料之外,別無「長物」。

我想,這種「輕簡露營」方式,甚或可以再徹底些,乾脆連糧、水都一概免攜,只要提溜一個不逾兩公斤的蟲繭型小帳篷就可以了。為了吃喝之便,當然不可走得太偏太遠。那南不傍店、北不挨村的僻野,還宜非請勿往為是。這裏南面隔條矮岡是個短灘,那裏就有涼棚海景茶座,據說除了飲品和「腿蛋」方便麵,還供應「乾炒牛河」(多油勁炒牛肉寬條米麵),也提供「沖涼」服務,收費相宜。

一夜過去,夏至早晨野地上所見的藍天白雲,越發美不勝收了。聽過音樂,肚子沒餓之前,我就趕緊把頓早餐給辦了,因為我怕烈日,卻又非得去游泳,只有早去早回。九點之前我到了長灘,但見整個海灣空蕩蕩的。海裏原有一艘斷續駐防的水警船,夜來和沙上僅有的這頂秃帳遙遙相覷,這時卻杳無蹤影了。

我一人獨佔整個海灣,游著游著,仰望穹蒼,除了朵朵匆匆飄過而絲毫不像蒼狗的白雲,和偶來幾隻不知何故度海的飛鳥,還有一架無形無影、無聲無息的飛機,若非它的噴氣發動機甩著一條又長又直的水汽白帶,它的行藏不會泄露。我猜,這多半是解放軍殲擊機在高空飛行訓練吧。

一隻鋌而走險的蝴蝶在我眼前緊貼水面飛過之後,天上就來了一架單螺槳小飛機。它的噪聲不至太吵太難聽,造型也並不礙眼,但也沒作特技演練,只是大開艙門,拐彎時讓我清晰地看到駕駛員的完整坐姿,真有點害怕他一下子坐不穩要掉下來,落到了我的眼前。此君也許以為自己今天走運,發現了一條浮屍,竟繞海灣低飛了幾匝。大抵後來看清了,我的大字形軀體能隨他的位置同步轉向,也就放心飛走了。

可我想,單靠那麼一台不知道能有多可靠的發動機和一副拉進式螺旋槳,大老遠飛了來,這麼美的海灣,卻看不上幾眼就得匆匆飛回去,下不來游一回泳,踏半會沙,夠多沒勁!

開小飛機的那一位他人在半空,身不由己,這沒說的;可這位沙上的露營客已然來到了水邊,卻不知怎的,竟也從未下水!他一上午儘在那頂秃帳附近踱過來,蹓回去;水邊站一會,帳前又坐一會,然後再在沙上躺一會。忽然竟從沙上蹦了起來,迅速奔入淺水,如臨大敵,煞有介事,卻又「點到即止」,遽爾轉身,跑回乾沙上去。這讓我感到莫名其妙,可我無意過去請詢玄機,唯有又來傻勁,瞎矇則箇:那多半是一種踢球絕技的演練形式吧。

看來此君必然不懂游泳,否則藍天白雲、惠風杲日之下,這麼誘人的碧海清波就在眼前,怎能不欣然投入,擁抱滿懷,而老在熱沙之上踱步蹓彎,豔陽之下坐立不安!

不管怎麼樣,時值夏至,斯客此來「過節」,算是很巧了。這長灘既清理得無比乾淨,天氣又是無比晴朗,海水也是無比澄澈,視野更是無比清晰,這一切,就最近十年來說,肯定不屬海灣景色的常態,此客有幸趕上了,就算踏清波而「點到即止」,曬烈日而坐立不安,畢竟不枉此行了!

我泳罷入山回營,時過中午,頂篷下的溫度竟已升到了38度。可不方來了個夏至,而小暑、大暑還在大後頭嗎!何為而迫不及待?得,我先去洗個清涼徹骨的澗水澡,然後喝下小半鍋吊在樹上十幾個小時,又在澗水裏「冰鎮」了三個鐘頭的高糖甜品「紅豆沙」,聊謂之享受!

我說這小澗它有訣竅,不管太陽有多猛烈,它就是一個勁地清涼!不管冷天有多乾旱,它就能終歲不枯!

然而,儘管不熱不涸,它的水量卻甚細弱,僅能流到山下的沼地,只有在連場暴雨之後,才可望淌到大海去見個世面。

我這野地人大抵要比這小澗強著點,三天之內,我已兩度游出海灣,算是見過這一片能通七大洲、佔地球表面積71%的「世面」了。不過,倘若要跟開單螺槳小飛機的那一位比,恐怕就要相形見絀之甚矣;我拔營出山的時候,人家沒準早開了民航客機,把遊客數百,送到半個地球以外見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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