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7

酷暑野趣—之五

這又是一個晴朗的週末。我去了一趟久違的荔枝窩。

跟我同在大埔發車站上車的,僅有一位買蔬菜、日用品後回家的大爺。在烏蛟騰下車時,他問我:「噤熱!去邊度啊?」我回答:「去荔枝窩。」他說:「噤辛苦!仲孭埋嗰啲野!」我說:「辛苦啲就啱咖喇,我命苦啊。」大爺不同意:「唔係命苦!係自己做嘅。」他不說「自己攞黎嘅」,卻說「自以做嘅」,也許是客家話的修辭,聽來比較委婉、順耳。我嘻皮笑臉:「係啊,自己前世做嘅,做得唔好。」大爺還是不同意:「唔關前世!諧呀,自己做嘅!噤辛苦!仲孭埋嗰啲野!」

我想,這位大爺他爸那一代,得天天在山溝裏幹農活、割草、砍柴,趕一趟集市得挑倆大籮筐,滿去滿來,重逾百斤,穿雙布鞋走上一整天。我就背了那麼點東西,不過30公斤,壓肩的是經過多代改良,背著可謂舒適的背包,而不是硬邦邦的竹子扁擔,穿的是能單向透氣、內嵌氣墊的跋涉鞋,走幾公里到山裏去度個週末,倘不謂之享受,也只能說是微不足道的鍛鍊罷了!

倘若再比諸原居民先祖遷徙到這一帶來墾荒造田、削山挖渠、蓋房掘井、修橋開路,那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不過畢竟時值酷暑,倒也真熱得夠嗆!儘管走在林蔭之中,還是汗如雨下。

上次到荔枝窩是在去年10月,不過一眨巴,也就快將一年了。光陰荏苒,彷如白駒過隙,真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今夏雨盛而多晴天,大利植物生長,荒田上的蹊徑果然又被密林侵吞了,我這野客難免又像去年一樣,「迷不復得路」。這種叢林哪,除了說它「密不透風」,也許還可以說「三槍打不透」吧。

好在我已預料這是必然的情況,因而儘早出發。此番在林木叢莽之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時候,離天黑尚遠,可免落得日暮途窮,而未知何處容身的窘境。雖然幾經艱辛,又讓野薔薇、馬纓丹、馬甲子等四五種有刺植物劃破了皮膚數處之後,我還是回到了這叢林深處、清流側畔的無人野窩。

這是首先棄耕歸草,再而退草還林,歷經數十年逐漸形成的荒野之地,它不在船灣郊野公園的範圍之內,並且遠離印洲塘海岸公園。地主遠居北愛爾蘭,野客此來借用,當然無法徵得同意。香港回歸前夕,我和朋友在這附近一片現今已長滿樹木、不能穿越的草地上露營,這位地主先生閒逛來到營地,看見我們,雖然表示詫異,卻無驅逐之意,並且十分友善,和我們聊了一會,還告訴我們,他帶了家人,從貝爾法斯特回來祭祖,沒事到處逛逛,並且打算賣掉一些牛。

我們第二天就走了,牛賣沒賣,不得而知。當時牛群甚眾,常來營地吃草、拉屎,逐之不去,可近年牛群明顯減少了,群中「牛口」也遠沒從前的多,似乎不能再謂之「牛群」了。並且這些牛無論老幼雄雌,都變得十分怕人,我還在十米之外,讓牠們看到了,就立馬四散奔逃,頓時草地上蹄聲隆隆,樹叢裏葉響沙沙,真是大煞風景,略不如「驚起一灘鷗鷺」那麼有詩意,讓我感到自己在打擾自然,心生內疚。莫非這一帶真有偷捕、私宰野牛的人,把牠們嚇成那樣過敏了?

這十幾年前和地主的有緣一晤,讓我認定來此借地紮營,已獲首肯,而不必看作「白撞(粵語詞,指侵入私人房舍或土地)」,而予「嚴拿」,並且「送官究辦」!

確實這一帶的原居村民都十分友善好客,儘管假日坐船來看「生態」和「地質」的團隊總在村前聚集,人多勢眾,喧嘩吵嚷之聲不絕,可他們還是能夠包容。我看這些參觀者,該學懂欣賞鄉郊的恬靜,而自覺不發噪聲;至於那些當領隊的,就更不能忘了這裏不比旺角彌敦道,不該恣意使用喊話筒,直把人家廟裏的菩薩都給驚擾了。

我的營地離古村甚遠,並有大片林木相隔,遊人的噪聲無法傳達,一天二十四小時能保寧謐,有的只是流水潺潺,和蟲鳴鳥唱。

不過這「窩地」太小,而四周的樹木又長得太高太茂密,乃至這麼晴朗的暑天,日照只有短短的四五小時,衣服露天晾起來,一個白晝就是乾不透。

可它卻又有個好處,就是晚上比較涼快,得蓋被子,午前、午後能躺帳裏聽音樂、睡懶覺。不過此來用於這兩項環節的時間不多了,因為得去鎖羅盆和小灘走走。

夜裏也許在朦朧之中聽到了野豬的響動,竟做了個惡夢,夢中受鬼怪侵擾,要拍打帳篷地板把牠嚇跑,可是徒勞無功,那鬼怪還來扯腳呢,太可怕了。驚醒過來,卻想到了那些無知、無聊、可笑、可惡的人們恣意穿鑿有關鎖羅盆、荔枝莊等地的「怪異誑謠」,無非都是夢囈滿口、鬼話連篇!

回想1996年除夕夜曾在鎖羅盆沼地一側的野豬林裏紮營住過一晚上,我的照相冊裏有這麼個記錄:

「1630時抵鎖羅盆棄村。乃西南行,至主澗中游,所過皆頹舍荒墳,且有骨殖陶甕以塌方而毀於徑旁者。廢棄稻田凹凸不平,茅草叢生,不宜紮營。終至一隅,其地稍平,叢草疏落,臨澗而便於汲水,勉可居停。然所倚草坡奇醜,抑且墓群叢立。思之再四,乃北進。臨一棄舍,聞談笑之聲,度為遊人止息,乃過之。至海堤,堤內盡為沼澤,無可紮營處。復返谷中一大壟,其左乃沼地草叢,右則林也。東南行至陡坡而途窮,擬於一隅紮營,乃卸所荷以覓水,竟踐於泥淖,其水略有敗臭,固不可用。乃負重反行,擬尋徑路之荔枝窩。至前舍,有人呼焉。乃入庭中,則男女各三人,棄舍以為營也。設灶庭中,烹茶為樂。乃與談笑。夜臨,久之乃去。復至大壟,紮營右側林中。棄舍庭側有自來水龍頭,乃可用也。」

那是第一次到鎖羅盆,經由鹿頸、谷埔和尖光峒坳,為找營地,多番折騰之後,幾乎弄至筋疲力竭,才得確悟,那裏實在沒有一處適宜紮營的地方。

十年之後,在2007年,鎖羅盆村宣佈自該年7月1日起「不准閒人進入或路過」,以該村委員會名義發出的通告說,那是「由於長期受外來騷擾、破壞、偷竊、官擾等等」,至今封路閉村已逾三年,到底變成了什麼個樣子,非得去看看。人家既已閉村,甚至要摒除「官擾」,我等閒人該是進不去了,或可從山上和外面引領一瞥吧。

午後從營地出發,只走大約一個小時的山徑,就到了村前了。在這種暑天烈日之下的山徑上,雖然只走一個小時,還是夠嗆的!

從高處遠觀整片谷地,倒還墨綠一片,看不到村舍周圍據說被砍光推平的部分。海堤裏面原有的一大片紅樹林,明顯有一部分已被搞掉了,倖存的暫仍繁茂依舊,但周圍的泥塘已被開挖、堆填得面目全非,十分難看。海堤南面不屬村地的山坡,也被挖去了一大塊,並沿泥塘邊緣推出一段相當寬闊的徑路。

北區地政處在開挖得滿目瘡痍的周邊禿土上,豎立了好幾個「政府土地」告示牌,警告說「不准非法佔用、非法耕種或非法挖掘,違者可被檢控」。告示以英文先行,中文在下,卻把EXCAVATION裏的V字母錯作W, 並且DISTRICT LANDS OFFICE的LANDS弄成了LADS, 該「處」因而變成「地區男青年辦公室」了,真夠逗的,莫非此中另藏玄機,暗呼「地男(難)辦」!

鎖羅盆閉村的鐵柵欄低矮而簡陋,這時乾脆敞開了,上面掛著一圈自行車用的軲轆鎖,下有「私人土地,請勿進入」和說明「閉村」原因的公告。雖然看似並非嚴密閉鎖,畢竟人家已然書面聲明「請勿進入」,我當然不好潛闖了,在村前稍為流連了一會,就沿海邊走向上角嘴。

這一帶風景不賴,本來還想走到新舅埔角,趁這難逢的清晰視野,從近看看鴨洲。但是石灘上的飄來廢物之多,讓我看著難受,加之鹽田港近在咫尺,集裝箱重型裝卸設施傲然矗立,在彼岸緊密連綿排列,岸邊當然還有成群的遠洋巨輪了,和這邊幽美恬靜的郊野狀態,形成扞格不入的強烈對比,這確實不能還叫好看,於是也就興盡回營。

第二天去遊小灘。這裏的山水、魚塘景色確實美不勝收,但廢棄多年的機械設施依然在那裏散置,聽任千年降解,頗礙觀瞻。一如鎖羅盆,這裏屬私人土地,難保永不閉村填塘,唯願地主及其後人已臻大富大貴,不必把房、地和魚塘賣給蒙古魯氏之流,則市民幸甚!環保團體幸甚!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