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1

紅葉

我妹上小學時愛朗讀課文,雖然似乎讀來讀去總背不出來,有時讀得連我都在厭煩之中聽熟了,她卻還在那裏讀之不疲。我至今沒忘了她的課文裏有這麼幾句:「秋風起,黃葉飛。黃葉黃葉,你飛到哪裏?你落在哪裏?」

這幾句課文的作者,大抵認為這就叫做詩意了吧。那時候我當然不會這麼想:落葉它身不由己,不會飛,只有任由風伯支配;風伯要把它吹到哪裏,它就落在哪裏。一夜北風刮過之後,枯葉往往隨地可見,既不必仔細打聽,更無須一番尋覓。

由此可見,我小時候大概並非一個十足的現實主義者。

在香港,其實絕少得見可堪觀賞、足以誘發「詩愁」的落葉景致。這裏由於緯度太低,又非高原,全年無霜,多的是常綠樹;無論灌木、喬木,其葉終年保持翠綠,或墨綠,甚或嫩綠;天氣再冷,多半不會枯黃掉落。本地的300多個樹種之中,固然也有一些落葉樹,但可說十分稀少,乃至引不起終年沉溺都市生活的人們的注意,比如木棉。楓香也是其中一種,但此樹的葉片並不逕直枯黃掉落,它要弄點花樣,先來變紅,在北風裏搖曳一段頗長的日子,然後才逐漸從容落地歸根。

儘管楓香是本地原生樹種,但似乎並不多見,在我的印象裏,往往只是一些道邊獨樹,不成景致。加之氣候太溫和,縱或偶爾迎來十度以下的低溫,總也不能持久。這楓葉儘管紅了,往往紅得不夠透徹,葉肉裏的葉綠素含量尚濃,而花青素anthocyanin合成有限,葉片因而渾然但呈紅褐,遠看彷如一樹鐵銹,沉黯而不鮮艷,未堪觀賞。

年前發現,我這陡坡營地上方,竟有一片小小的楓林,成片的楓林跟獨樹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它厚實、深邃,一旦走進林子裏,置身紅葉叢中,眼前、頭上的景致可就非比一般道邊凡品了。

這楓林裏獨特的物候色彩,四季分明,而以春、秋二季特別好看,秋來紅成一片,尤其可愛,林裏觀賞,勉可謂之美不勝收!我總愛留連其中,有時還要坐到樹椏杈上去,靠著主榦,聽一首好曲。也正是發現了這片陡坡上的楓林之後,我才懂得楓香的紅葉,原來竟能這般可愛!

這楓葉它奇怪,跟很多別的樹葉不一樣,葉肉細胞裏除了有葉綠素、葉黃素、胡蘿蔔素之外,在低溫、乾燥的天氣下,它還會拿液泡裏的單醣合成花青素。而這花青素有奇技,不但能叫花朵開成藍色,也能讓葉片變紅。當然它也可以給糖果、飲品增加吸引力,但這跟物候無關。

秋天到臨,氣溫一旦降到十來度,楓葉細胞的代謝作用就要減緩,透過光合作用製造的澱粉轉化為葡萄糖之後,不能迅速運送到枝榦上去。細胞裏葡萄糖不斷積聚,濃度增高,就會合成大量花青素。花青素本身無色,卻能隨酸鹼度變化,遇酸要轉紅,遇鹼卻變藍。正是這種奇妙的色素施展戲法,在液泡裏的酸性細胞液中搖身變個「一片紅」,造就出秋楓特有的物候「美色」。

可惜香港地處亞熱帶,秋天氣溫並不那麼低,楓葉的葉綠素往往「不識趣」,遲疑減緩合成,不肯加速分解,拒絕「退綠讓紅」。因此,要看真正壯觀的紅葉「美色」,或還以北入中原,或者東渡扶桑為宜。

可我一時還提不起勁飛出去,到那些萬頭攢動、摩肩接踵、商業活動亢進的旅遊區去折騰轉悠,走馬觀「葉」湊熱鬧,暫且就在我這野地小楓林裏留連一番,湊合賞玩則箇。

只要懂得觀賞的巧法,這片小小的楓林,倒也可以美得讓我心滿意足。既然面積不大,這時又還紅得不夠透徹,遠觀確實無以引人入勝,那就讓我悠然近賞好了。

惟其林地不大,小巧玲瓏,正堪置身其中,細細玩味。惟其紅得不徹底,反倒最宜在樹下仰觀樹冠,讓陽光來透射,以天空作襯底,那可是美呀!但見紅、橙、黃、綠、藍五彩繽紛,堪云綺麗,讓我目不暇給,眼花繚亂,卻久看而不膩。

這片小楓林近年稍微擴大了一些,並且略有播散,陡坡的更高處都能看到不少零星的幼株,這讓我感到十分欣悅。

看來,我一時仍可不必遐想唐時的霜天,興致勃勃的飛到蘇州之類的古城去,在鬧市的綠地邊緣,高廈叢間,覓得一條新建楓橋,而至於索然無味,敗興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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