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24

逖野秋紅

從小總聽人說:「秋風起,三蛇肥」。猜想這既是對自然界一種物候現象的表述,也是給需要「及時進補」的人們提個醒,別錯過每年一度大啖三蛇的好時機,確保樂享口福之餘,並有強身健體之效,俾得泰然度過寒冬。至於這肥美的三蛇,也就是金環蛇(本地叫金腳帶)、眼鏡蛇(本地叫飯剷頭)和灰鼠蛇(本地叫過樹榕,但「榕」字費解,似是近音「龍」字之誤),何以有補身的特效?其理大抵深奧難懂,我這一介野地人,不能明白是理所當然的了。

近日巴士上的廣告電視畫面上,有看似楓葉一片一片飄落的物候襯景,大抵表示涼秋已到。涼秋已到又怎麼了?那當然還是要提醒乘客「及時進補」了。但廣告裏沒有建議吃催肥了的蛇,卻有「龜蛇鎖大江」裏的烏龜,好像說的吃了這烏龜做的什麼,縱有嬪妃成群,都能應付裕如,皆大歡喜。

除了這爬行動物能補身,吃進去能讓各種臟腑恢復元氣,改善身體健康的成藥,或者「營養補充劑」什麼的,竟是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如果都能一一吃上了,並且持之以恆,終身不輟,管保延年益壽,沒準還能活過百齡,甚至長生不老呢!

可惜我資財匱乏,這烏龜、奇藥的養生之道,一時還是無意、無力效尤。確實我日常吃得也委實太簡單、太貧乏、太低檔、太無品,已然充分地營養不良,加之野地生活頻仍,四季勞頓過度,若還無力進補,恐非長久之計。

時屆深秋,野地蛇多,可我還是只能嚐我的紅豆甜羹罷了。聽說紅色的食物能補血,未知確否。這還算頗有點營養價值的紅豆,它的價格一年來雖然漲了一倍多,零售也不過只是十來塊錢一斤罷了,這麼賤價的東西,若能補血,我說,人家還花錢在巴士上賣廣告!

我雖對補血不生多大的積極性,卻總愛看紅色的東西,對了,就好比這楓葉。它紅得就跟血似的,讓人看了怦然心動。

想起了唐朝詩人許渾有這麼兩句:「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當然我這野地上既無長亭,也缺些離情別緒,更沒帶上酒,賞紅葉在午前午後,不等到向晚,倒是我自己的頭髮真可謂之「蕭蕭」,於是想到「有限年光有限身」,難免生出些許感傷來了。

好在此時正聽莫札特的小提琴奏鳴曲,那是KV547的第一樂章,那「如歌小行板」諧謔而愉快的曲調,讓我驟生的丁點感傷,俄頃之間,隨那秋風,在紅葉的搖曳之中,向萬里晴空飄散無蹤了。

前幾天冷流帶來大北風,吹落了不少葉子。楓林裏長得較高、較筆直,而樹冠單薄的好幾棵都快禿了。來時但見這一帶滿途鋪著綠色的落葉,真有點怵目驚心。還好楓林位處南坡之上,吃起北風來不至那麼首當其衝。而那兩天的低溫不因其在南坡而失效,果然把整片楓林進一步催紅。此日既有藍天,又有白雲,這楓葉越發紅得好看了。

我爬到樹上去坐著,想到了這位唐朝詩人,他看見了可愛的紅葉,不惟沒有絲毫觀賞的樂趣,反倒要觸景生悲。許詩末兩句寫道:「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看來詩人赴京,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了。可這毫不嚮往的生活還是得過呀,否則真要留在家鄉,以漁樵營生,必然衣食堪憂,朝難保夕,哪還有閒情逸致做什麼詩!那個時候的人們生活真難!

倒是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像我這種現代野地人,方才可以試當一兩天的漁樵,鬧著玩玩。可惜我這是婦人之仁,不忍為取樂而釣魚殺生,也反對用柴灶為炊,以其燒壞野地表土的微生態,這漁樵之樂,我不尋也罷。不過因而可以多些時間去做別的事情,未嘗不好。

此刻我要忙活的,就是觀賞紅葉。這樁樂事我可不要錯過,否則得待來秋。但明年夏天颱風要不要到來大肆蹂躪一番,把這片小小的楓林刮得光禿禿的,我可說不準!

此時坐在樹上,身處紅葉叢中,從近觀賞,俯仰都是景致,堪說美妙極了。

我想,香港這 1,100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大抵就只有這麼一小片堪賞的楓林了。這種本地絕無僅有的物候樹種,在全區的任何地方都不多見,而只有零星的獨樹。也許植樹當局的官爺們不喜歡落葉樹,加之人們都認為它比不上外地的紅葉,觀賞價值不高。

而於絕大多數滿足於終歲的城市生活、對大自然冷感的人們,物候乾脆毫無意義;紅葉,不過就是一小塊紅色的東西罷了,沒什麼好觀賞的!

可我想,世上樹木何止萬種,就只有這楓香,和另一大類分類學上對應漢名叫槭的落葉樹,有此壯觀的紅葉。對於我這個野地人,它就是美,美得叫人癡迷!尤其在純粹的自然景物的襯托下,格外顯得可愛。

也許,看到了這可愛的紅葉,對心理裨益不少,因而體內正氣運行得到促進,乃至雖則無龜無蛇,營養不良,卻又無丸無藥,我仍能背負重荷,大老遠跑了山裏來,住在楓坡側畔,一日從容二進小林,悠然坐在樹上聽音樂。這,我想,肯定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賞楓畸途了,恐怕比循正途坐了飛機到外地去拍照留念,還要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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