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3

晉山古剎

我不拜佛供香,卻來到了中國的佛教聖地五台山。這是因為在太原花五分鐘打電話報名參加的兩天旅遊團,除了大同雲岡石窟和恒山懸空寺,還包括這五台山。到此暫無所求於佛、菩薩,只要看看古老寺廟的大觀,和諸佛、菩薩的法相,還有佛家僧俗的與時俱進,與世推移,長點見識,也就不枉此行了。

當然我也很想登臨五處台頂,非為「朝台」禮拜文殊菩薩,乃是喜愛登高望遠;奈何我們的團隊不去,也不可能去,因為五台山太大,一兩天的時間根本去不了。我們只能走馬看花,逛逛山中塢地上的台懷鎮周邊的幾個寺廟罷了。

車抵小鎮,看一看團隊安排的旅館房間,撂下帶來的些許衣物,接著吃一頓樸素而飽足的午飯。出來看到小飯館門前的台階上有個小女孩,猜想是老闆娘的小閨女吧,一張渾圓的臉蛋,白嫩透紅,十分可愛。於是不免要過去逗她玩玩,拍幾張照。這娃娃就會笑,不大說話,也許因為還沒上學,只會說媽媽和奶奶教的五台話吧。一個看樣子不像她兄弟的小男孩跟她分嚐著糖果,倆小孩連手指頭都放到嘴巴裏去了。

一會小姑娘到地上去蹲下來摟小狗玩。此犬體型雖小,看似年紀不輕,並且精神有點呆滯;也一點不熱和,想走開,卻又有些躊躇。這時我想到這人狗之間,不是佛家的有緣無緣,卻是醫家的衛生不衛生。地上實在相當髒,這摟過小狗的手,一會又要把糖果往嘴裏送了,當然不會先去洗一洗。

不多久團隊在鎮前溪畔的公路上候車,要出發去菩薩頂。但見對岸的草坪上,有一位喇嘛在那裏打坐。我想,這裏雖在國家森林公園之內,但也是青、黃二宗的朝聖地,兼熱門國家4A級旅遊景區,這裏的佛門大抵從來難得真正的清靜。寺僧想必都適應了,難怪這一位能滿足於這樣一片跟熱鬧相距咫尺的草坪,打坐其上,看似悠然自得。

靈鷲峰上的菩薩頂雖叫頂,卻並不很高,離小鎮中心區也不遠,上車沒幾分鐘也就到了。這所謂頂,卻是一處寺廟建築群,始建於北魏孝文帝時期,原稱「大文殊院」。所謂菩薩,正是大智慧文殊師利。此處寺院的名稱在唐、宋、明諸朝俱曾變更。清初順治朝重修擴建,敕改為黃教寺廟,並從北京派來住持喇嘛。康熙時又敕令重修,主要殿宇改覆黃色琉璃瓦,御題「靈峰勝境」於山門外的牌樓上,並駐兵員護寺。據說此後皇帝、王公、皇室喇嘛到五台山來朝拜,往往就住在寺裏。

清朝皇帝特別重視五台山,原來並非偶然。早在入關之前的後金時期,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跟西藏交往,轉世大喇嘛(活佛)在書信上尊稱他們為「曼殊師利大皇帝」,那是「認為」他們是文殊師利菩薩轉世了。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倆,雖然沒把西藏轉世大喇嘛的這個書信上款,直接用為稱號,卻接受王公大臣尊稱他們為「老佛爺」。這「佛爺」呀,豈不比菩薩的得道層次更高一級!

皇太極繼位時改元「天聰」,很有可能正是以聰明文殊菩薩轉世自居。天聰九年(1635),皇太極下詔廢止了珠申(漢譯女真)的舊稱,改為「滿洲」。「滿洲」和「曼殊」、「文殊」,僅是些微的音轉。

也許由於滿清皇帝跟文殊菩薩有這樣的「淵源」,這相傳是文殊菩薩東方道場的五台山,才那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帝要去朝拜的聖境。

可是到了文革時期,人民子弟兵只效忠偉大領袖,心中沒有皇帝,多半也不信菩薩,因此沒來駐守。紅衛兵小將們倒是「破舊」來了,據說搗毀慘重。我們的導遊小姐說,寺內喇嘛當時為保壁上的金黃琉璃雲龍浮雕(暫未查得正式叫法),把它們從牆上起出來,切割成小塊密藏他處。

匆匆遊罷菩薩頂,團隊到了另一黃教廟宇廣化寺。此寺大抵連塊山門上的名匾,都在文革時給砸沒了,那「廣」字乾脆用上了簡化字,並且沒有題字人的署名。匾下門聯寫道:「道場遍十方,無人無我;佛法超三界,非色非空。」

我讀了這玄而又玄的法聯,頓時若有所「誤」:佛法無非道場,道場非無名利,名利亦色亦空。

寺院內現正修建一間大殿,基本的木結構已經大致完成,正準備安上大樑。寺內募捐活動如火如荼,獻金者的姓名都刻在碑上。這時募捐處已樹立很多黑色石碑,一塊塊都刻滿了善男信女的名字。

幾名工人正把一條紅布橫幅掛到上面,橫幅寫的是「樑起佛來」。可惜我們來早了,看不到安上大樑的過程。我有些好奇,就想知道,那是用的簡單機械裝置,還是重型吊機。至於佛陀來耶不來,我倒無意去見證了。

完了我們的團隊去遊殊像寺。台階半道康熙御題「瑞相天然」的石牆下面,有兩人蹲坐在那裏,身旁擺放了兩層共九個鳥籠,其中八籠皆囚多隻鳥雀,只有一個是空籠。上置紙板廣告,寫著:「放生福報:為父母增福壽,為子孫種福田」。根據佛說,這些可憐的鳥雀,前世或是捕鳥、賣鳥的人,今生得此輪迴果報,被困籠中。

我雖毫無智慧,卻勉強還能想:倘使善信把籠鳥全買下來放了生,無疑這是善事,但這捕鳥的生意可為,就要去捕捉更多的鳥,照樣把牠們困在籠中受苦,放生者於是間接作了惡業。信佛而有善心,並得文殊菩薩大智於萬一的人們,見此籠鳥不免進退兩難!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我們離開殊像寺,走下台階,賣鳥的倆人已經不見了,大抵籠鳥全都讓善信放完了。口袋裝了鈔票,自然趕忙買鳥去,回頭再來擺攤。

殊像寺的寺門和大文殊殿的名匾都是中國佛教協會已故前會長趙樸初所題,原匾大抵又是文革時讓紅衛兵小將們給焚掉了。

寺內的「文殊祖堂」前的庭院設有燈櫥,上有「願此大智慧,照破眾無明」二句。但見櫥中油燈有大有小,當是「請燈」價格高低由人吧。除了「請燈、請香」,此寺還提供大師觀測「氣色運程」的法外跨界服務。看來寺僧並不懈怠。

遊罷殊像寺,我們回到台懷鎮中心區,乘輕便索道登上黛螺頂。沿途但見山坡上植林茂密,蒼綠一片。這裏地屬高寒山區,冬季極端低溫可降至零下40餘度,現在竟能闢為國家森林公園,很讓人鼓舞了。

這所謂頂,不過就是一座小峰,僅有1,080級台階罷了。登黛螺頂,從前只有左右兩條山徑。這段台階是新造的,只有20年的歷史,由台灣一佛寺捐資修築,以文殊菩薩有大智慧,而起名「大智路」,說是登上這1,080級台階,就能消除1,080種無名,並可增長般若。神乎妙哉!可惜同行的姪子已經走過菩薩頂上的般若門,大概智慧有餘,而煩惱未足,堅持要乘索道,否則我可非老老實實地拾級而上不可。

匆匆謁過五方文殊殿和大雄寶殿,我們還是取道「大智路」,從頂上走下來。沿途有到來「小朝台」的年輕信女,以五體投地方式登頂。看來此姝不會錯拜文殊師利菩薩,她真有智慧,因為此舉無疑等同鍛鍊,若能避免吸入不潔塵土,偶為之,應於身心大有裨益。

先前看到頂上一處殿宇門外坐著一位青衣和尚,身形頗胖,這時我想:看來此僧大抵徒有智慧,吃得不錯,卻少勞動,不懂得每天多走這條「大智路」,因而發福。

這一天晚上住宿的是台懷鎮中心區一間「民間標準」的旅館,客房裏簡陋的衛生間沒有熱水供應。我報名時粗心了,不懂得像來自上海的幾位團友那樣,提出較好的住宿要求,寧可多付一些費用。如今唯有既來之,則安之。

可這五台山哪,它又叫個清涼山,雖在夏天,自來水卻是冰涼的。但這一整天的「奔波」之後,我確實不能不洗澡,結果還是照例洗了。

不但睡前得洗,起來還要再洗一澡,這是我住酒店、旅館歷來不曾改變的「潔癖陋習」。然而這一天,我可是要起個凌晨三點半!

台懷鎮是「五台懷抱」、海拔1,700米的山中塢地,夜裏偏又下了一大場雷雨,山裏降溫不少,這時外面最多大概只有十三四度罷了。

五更沒過,團隊集合地點附近的一間小商店,已經亮燈營業了,櫥窗上就貼著四個斗大的粗圓字體:「出租大衣」。而我們的導遊小姐也已披上了冬衣,坐在小飯館的台階上,抱膝瑟縮。可憐我穿的照舊是短袖單衣,這時才知道後悔,不該把牛仔衫和毛衣留在太原的行李箱裏,懶怠帶了來。

沒多久來到了一處叫「五爺廟」的所在。定神細看,這「五爺廟」哇,洵非兒戲,唱的卻是大戲,可認真著呢。這時候還不過五點鐘,一個晉劇團已在那「五爺廟戲樓」上粉墨登場了!可原來不唱戲不行啊,說是這「五爺」脾氣暴躁,聽戲能降肝火。

「五爺」既非佛,也不是菩薩、羅漢,亦非古代神祇。根據近年有關方面為了「愉」民、創富而附會、杜撰的「民間傳說」,這位爺乃東海龍王的五王子,是所以尊稱「五爺」。因要討回文殊菩薩借去的「歇龍石」,這條小龍跟文殊菩薩鬥起法來,結果法輸一籌而被降伏,派到北台頂上去,專司風雨。五台山因而得以長保風調雨順。人們感恩,建廟供奉,向他祈願。龍五爺很靈驗,有求必應,但是脾氣不好,不給他唱戲的話,風雨就難保調順了。

此前我還以為這世間上,有求必應的,就只有香港的一位黃大仙,沒想到原來北方這山西內陸之地,竟也出了一位龍五爺!

近年有關方面且有新「發明」,說的這位爺嘛,乾脆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當年曾在風雨之中,給山中迷路的康熙皇帝提燈引領!這不鬼話連篇,有大智慧的文殊菩薩還能發脾氣!

這五爺廟原來只是黃教塔院寺的附屬廟宇,也就是萬佛閣裏的一座小小的「龍王殿」,其殿不知何時蓋進了這佛寺之內。有關方面為了發展旅遊,近年予以大規模擴建,現已喧賓奪主,取代了萬佛閣原有的正殿地位。歷來黑古隆冬的龍王爺也變了臉,如今竟是金光燦燦的。龍五爺雖然歷來不見佛教經傳,如今既已因「創說」而確立為文殊化身,由黑龍升格為金龍,斯亦可謂實至名歸矣!

由此足見我華夏佛界頗能與世推移,不泥舊法。稍往深處一想,確實我漢地佛教的文殊菩薩,跟原來西土文殊何嘗是一個樣子!

毗鄰的塔院寺裏,據說其下埋藏著釋迦牟尼佛舍利的那座巍峨的白塔,從五爺廟頂上探出頭來,似在冷眼旁觀,莫非也已適度與世推移,淡化清規,愛起了聽戲來了?

這五爺廟凌晨三點半就開門納客了,其香火之盛,據說是五台山之冠。看來何止鼎盛,那是過甚之甚矣!五更天裏,那壁廂燒紙的鼎爐火光熊熊,這壁廂燒香的塔爐火舌沖天!難怪這十來度的氣溫,而我三點半起來洗過冷水澡,僅穿短袖單衣,空著肚子,走進這位爺的廟院之後,竟再也不覺得冷了。看來,這樣子大燔特燔,或竟是回歸原始,是真正「燒」香、「焚」香的古法,也未可知。

大抵這些善男信女們都得五爺賜福圓願,一個個都發了,或中了,或升了,又或者孩子考上了,是所以請得上品好香,儘速「發燒」給五爺,以表謝恩切切,同時體現國家飛速發展之中,急促的人生步伐。

中國發展之奇,佛界推移之妙,到此「龍參五爺故里」,略可窺見一斑。

據我觀察,諸廟香火雖盛,錢財進帳雖多,鎮上的整體發展,卻似乎還是比較滯緩。但見鎮上街巷到處破破爛爛,坑坑窪窪的,髒水滿地流溢。鎮前公路路基下面,更有排水陰溝的污水汩汩流出,源源不絕,淌進溪流裏,惡臭陣陣,不住玷污文殊聖地的淨潔。

看來到五台山的香客越多,廟裏香火越盛,污水排放量也必越大。佛門僧眾善於與世推移,為展拓法界、旅遊雙產業,聚斂無量財資,固可毫不以為貪癡。但這清溪裏細弱的涓流,源源受此不絕的污水,卻不免成了另類的「貪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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