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熬過了漫長的炎夏,三十幾度的高溫還似是昨日的事,轉瞬之間涼天卻到跟前來了,一下子竟就降到了只有8度。夜來北風怒嘯,夠嚇人的,我那長5米寬3米的頂篷乾脆束之樹下,派不上用場了。
這樣倒好,正逢農曆十一月十六,觀起月來方便。索性我就在帳篷的門廳裏坐定,探出頭去,冒著一陣一陣的寒飆,聽著一波一波的山濤,仰頭賞看明月。營地後面的林木之中,年來有些被魚藤纏殺了,因而留得一個缺口,這時明月正好在缺口裏冉冉上升。
此宵適值月全蝕。飯後我入楓林去看了一會。可那北風委實太狂勁了,也夠冷的,於是沒在林裏待久。
睡前躺在臥帳裏聽音樂,把紗幔和後門帷略微拉開,就那樣看著那隱形的「癩蝦蟆」,緩緩地把個月亮給活活吞吃掉了,最終只留下一個暗紅的影跡。
那夜空是罕見地澄澈,因而顯得格外深邃,能看到的星星也特別多。到了那「天蟾」開始把皓月反吐的時候,我已聽罷樂章,並且也睏了。摘去耳機之後,雖然對那些不絕於耳的風濤聲,不能全不在意,但還是能夠安然入夢。
北風大抵徹夜不止,星期天早上依舊狂嘯呼呼,那陣陣山濤我聽著膩煩,醒來乾脆待在帳裏聽音樂,一直聽到了日上三竿。起來發覺暫時棄置樹頭旁邊的橙皮少了兩瓣,想來豪豬和野豬斷不至於如此飢不擇食,恐怕該是林鼠叼去墊窩了吧。
由於寒飆刮得緊,曾無片刻止息,只能還在門廳裏煮飯了。這所謂門廳,空間實在太小,一切動作就跟練軟體功或印度瑜伽似的,不過我猜想,這或對身子骨會有些微好處。
兩週以來的準低溫,正如所料,讓滿林的楓葉紅了不少。冷流來得急驟,小楓林因而紅得有點倉促了。未變色的綠葉仍多,形成五彩斑斕、相互襯托的圖景,這尤其好看。
可是幾個月前刮過強颱風,葉片殘缺和局部乾枯的甚多,比較挺拔的好幾棵壯株,頂梢泰半已秃,近看可就不很美觀了。
可這天氣卻是晴朗得那麼徹底,白日藍天之下,斑斕的色彩尤其顯得豔麗。
然而那風可是刮得叫人有點厭煩了,幾乎沒有剎那的停頓。我舉起照相機,呆呆的等著,一陣狂飆刮過之後,看那樹梢擺動稍緩,正要按下快門,另一陣狂飆卻已吹至,大抵一夜未嘗稍歇的樹冠,又復被搖撼得前俯後合,好不讓人憐憫!
但這楓香的紅葉就是長得牢固,任憑那北風再怎麼狂躁,儘管被吹得不住猛烈地搖曳哆嗦,半日不得喘息,可它就是不肯輕易掉落一片。林地上儘管盡是枯葉,紅的竟然甚少。
要說這片小小的楓林還有讓我不盡愜意的地方,就是它的坡度太陡,無處可堪安營,叫我不能住在裏面,跟紅葉共度晨昏。
這麼可愛的成片楓林,在這樣貧瘠的陡坡上,又在「陰險」的魚藤侵害之下,竟能欣欣向榮,於我看來,堪稱本地自然生態的異數了。
小林北緣以外有一棵小孤楓,今年紅得很早,也特別透徹。不過此時高枝上的葉子已經掉落過半,顯得有些憔悴了。只在一些低枝上還滿附著紅葉,傲然在北風中搖曳。
世界之大,美木無數,秋天葉子要變紅的落葉樹不少,但最讓人喜愛、讚嘆的,大抵就只有溫帶地區的雞爪楓(槭 maple, acer)和亞熱帶地區的這楓香了。
楓香雖屬本地原生樹種,自然群落堪說零散而稀少。作為一種城市行道樹,人工栽植並不算普遍,一般只是零星的道旁獨樹,大多未堪觀賞。比較集中地成行或小片栽植的,僅見於一些公園和郊野公園。
小小的香港動植物公園裏就頗有兩行密集的老樹。然而無論遠看或近觀,紅葉之外,眼簾總要映入一些龐然「異物」,那是摩天大樓,周圍巍然聳立,分秒虎視眈眈,能不大煞風景!
另外諸如大欖郊野公園、城門郊野公園、大埔滘自然護理區等,都頗有一些比較集中而茂盛的楓香,有的甚至可能是百年老株,高大而壯碩,可都僅在道旁,並非野地生態群落,在我這個野客的眼裏,縱有可觀,還是欠缺那麼一點真正的自然美。
荒坡上的這麼一片小小的楓林,比起世上所有古城名山的紅葉,於我而言,除卻自在天然,不受人工揉作,還另有優勝之處,那是人跡不至。這林間樹下,因而得保無價的絕對清幽。
而我就住在這山裏,營地僅在林外百步之遙,往賞紅葉,不拘旦暮,可說再隨意不過了。而這周圍的自然美景,還有日月出沒的方位,有如特為這片楓林而設定。不禁吟哦兩句:賞葉楓林裏,悠然望西山。
不管午前午後、早晨傍晚,只要天色晴朗,一旦走進這片小林,眼睛可禁不住貪婪了。我說這真奇怪,不過就是葉片枯萎掉落之前的過渡轉色罷了,何以就能讓人這麼眼饞!
於是想到了深山古剎裏的出家人,他們看到那豔紅的霜葉,是否也像我這野客一樣,大腦要額外分泌一點內啡肽?
忽又想到了《道德經》的兩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這時眼前所見,確實五彩繽紛。而晚上要聽的音樂,卻還不只五音呢,竟是十二音階,那可怎麼得了!
《道德經》又說:「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想來倒是有些道理。這兩天寒飆刮得太狂躁,我總希望它能稍微止息一下,讓我可以在楓林裏靜靜地貪賞「五色」。然而這大北風不從我願,照刮如儀,不停地把滿林的樹冠恣意搖撼,夜以繼日,看久了,叫我隱約感到心裏確有一點煩亂。
還好有照相機之助,奪目的五色得以凝固下來,往後還可重復仔細賞看。於是又聯想到了,從前古人沒有照相機,再美,看了大概就得忘了,對這「五色」的欲求,或竟尤其貪癡,一時看在眼裏,難免戀戀不捨,乃至沉迷,是所以有「目盲」之慮。
我們這年代不一樣了,五色竟已發展而為「五光十色」,而欲求也變得多樣而分散了。縱或好「色」,大抵不必盡日癡迷。就像我這妙法:背個大包子,大老遠來到這野地楓林,悠然賞看佳樹「美色」。
當然這不容易呀,要沒這麼一副賤骨頭,再加一股子傻勁,哪能輕易來得了!就來了,也未必還有剩餘精力、閒情逸致,到林木之間去留連,細細玩味。
週末下午來時在巴士上,有一位也去露營的姑娘對我的特大背包產生興趣,竟要跟它照個相,我的包子受寵若驚,我們於是聊了幾句。她們是二人結伴,要到大浪嘴去參與集體露營,給翌日早上舉行的越野爬山比賽籌款活動做志願工作。下車後,我們一直同行,直到臨近東灣,我才跟她們分道揚鑣。一路上我們聊著聊著,越走越覺有勁。我只因惦記著這片陡坡上的小楓林,終於沒有即興隨她們也去了大浪嘴。
小楓林今年的「新紅」沒叫我失望,老天爺又賜給了一片蔚藍的晴天,空氣也意外地澄澈清新,讓遠景明晰。我得賞可愛的坂上秋色,區區那麼兩日可厭的寒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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