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03

身後

看電視新聞報道,偶爾會聽到那些很可能是中文系畢業的記者說「我身後這棟大樓」、「我身後這塊地皮」、「我身後的……」

這些記者也忒奇怪,擱著個好端端的「背後」不用,愣要說成「身後」。而大抵連他們的編導都不知道,這「身後」一詞,原來並非說的「身體的後面」,卻另有專指,那是死後。

辛棄疾《破陣子》:「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身後」詞條只有一項解釋,就是「指死後」。看來這些記者的誤用,早晚要得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專家們的尊重,讓這項頻度甚高、大眾雖未「約定」,卻已「俗成」的「創新」詞義,得以添加在「死後」的前面,正式納入規範。

不說笑,如果新聞工作者身後遺下一棟大樓,或者身後留得一塊地皮,當可算是相當可以了,以至於「可以」得自成一則新聞了吧。

很多中國人奮鬥一生,無非是要身後留下大筆的財產,讓優秀的子孫去繼承,好對列祖列宗有所交代。倘若身後蕭條,那是莫大的遺憾。

然而也有的人除了這些基本「需求」之外,還要留下顯赫的「身後名」,冀能光宗耀祖。成語有所謂「豹死留皮,人死留名」,這就是了。

此語出自宋朝歐陽修所撰《新五代史․王彥章傳》:「彥章武人,不知書,常為俚語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王彥章是五代十國時期後梁的將領,驍勇善戰,封「開國侯」。後敗於後唐(晉)軍,負傷被擒,而不肯歸順,後唐莊宗(晉王)李存勖把他斬了。歐陽修認為「其食人之祿者,必死人之事,如彥章者,可謂得其死哉!」

王彥章對那個曾一度把他免職的梁末帝盡了忠,青史留名,死得其所。可是除了歷史上面的好名聲,大抵再沒留下一些別的什麼了。據《舊五代史》記載,李存勖因王彥章不肯歸順,把他的眷屬都殺了。

這位將軍所以留了名,一半是他自己的抉擇,另一半卻是李存勖的「成全」。但他的眷屬卻是無辜枉死。

這名,或曰虛名,古人要留它則箇,一般並不容易,像這位王大將軍,就得賠上一家子的性命,何其悲慘!戰敗被俘而受斬,累及家人,甚至不能謂之壯烈!

時至今日,在此太平盛世,這留名的途徑,早已變得沒那麼凶險了,並且無須等到身後。方式也多樣,例如可以選擇獻金若干個億,生前就把芳名插加大學醫學院名稱的中間,讓記者到學院大樓前面站定,給全社會報道:「我身後這棟大樓就是……」

著意留名的富者本人得空看看新聞,但見巍然矗立的大樓就在記者的「身後」,上面果有自己的名字,真也莫道不飄然!

這留名的事,捨命與不捨、獻金或不獻,儘管還得取決於另一方的殺不殺、納不納,但捨獻的一方畢竟有一半的選擇權。

可王大將軍拿來作類比的那可憐的豹子,牠的留皮,卻不由得牠了!

豹子有一張好看、柔軟、保溫的皮,因而招致獵盡殺絕之禍。如今中國的金錢豹――也就是《莊子․山木》篇中所說的「文豹」,歷經二千餘年的「網羅機辟之患……其皮為之災」,已然高度瀕危,名登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之列。牠的那張美紋豹皮的「傳世」,並非本身主觀意願,卻是被人獵殺之後,強行把皮剝下。得享虛榮的,不是這死豹本身或其後裔,卻是披上豹皮的活人。這好比一些歷史偉人的名聲,正是建立在千坑萬堆枯骨之上。

死豹留下的皮不能恆久,保存再怎麼妥善,早晚還得爛掉。現如今,偷偷買來豹皮的人,已然不敢披在身上招搖過市,就怕抓去坐牢,或被愛護動物者當街斥罵;只能製成褥子什麼的,家裏暗地裏使用罷了。

人死所留的名很不一樣了,它永遠都是合法的,或像孔子那樣,不免被運動的大學生或革命的無產者打倒於一時,但彈指一揮之後,還是「平反」了,要傳個千秋萬代,似乎無甚難處,而且肯定不會日久生蟲,腐爛報廢。

可是人類史冊越來越卷帙浩繁,爭相入冊留名的人又日見其多,代代有增無已。儘管赫赫大名,名副其實,如雷貫耳,縱或留得些許時日,還是難免漸漸被人遺忘;滄滄「名海」之中,再大的名聲,也不過僅是「一粟」罷了。至若小小虛名,那就更是只能曇花一現,不留也罷了吧。

在這科技時代,腳踏實地而略有知識的人們,也許就會想到:人間世上,這身後唯一可以留得最長久的,恐怕就只有那些不斷發生突變的DNA了。

我華夏的老祖宗不知道有DNA, 不知道有基因,卻自然而然地響應動物本能的呼喚,懂得這傳宗接代要比什麼都重要,不惜毅然離開非洲,歷盡艱辛,萬里迢迢遷徙到了這東亞的荒原,繁衍播散,原來就是要把個男性專有的Y染色體、和那些由母方傳給子女的線粒體DNA, 以及參與基因重組的所有DNA, 一代一代傳下去。

儒家就是著意要留的這個Y染色體。儒訓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無子去,有惡疾去」,無非就是這個意思了。

然而,凡事總有兩面,一旦把個Y染色體傳了下去,就不能保證,往後一定不會出些不肖子孫,懷著這個Y染色體,幹下一些惡業,留得污名,辱及祖宗。

這麼看來,留Y似乎又略不如留名了。確實這名聲是死的,人一旦「身後」了,蓋棺論定,它就多半不會有變。留Y卻大不然。且不說子孫的賢與不肖無從預知,莫可調控,那Y染色體本身就不安分,雖然精卵結合時不參與DNA轉換,可它每隔若干時日,還是要自然發生突變,不過十數萬年之間,就要變得面目全非。Y染色體現存的基因已然不多,卻不斷丟失,整體逐漸萎縮,終有一天要縮沒有了,於是無從「染色」,應了「色即是空」的深刻禪理。不過有些基因學家估計,這至少還得一千多萬年之後。著意留Y的人們,暫時大可無須憂慮。

重視身後的儒家只有兩千餘年的歷史,它那「無後為大」的思想卻是根深柢固,歷經連番革命之後,諸如「不孝」、「無子」等大罪,今天雖已廢止,但很多炎黃子孫還是堅持「自覺」謹遵聖訓,身後還是要留個Y!

這些死心眼的人們當然都不知道,這個Y染色體,其實要比X染色體短小,而內含的基因也少得多。也就是說,這自封為陽、自立為乾、自以為尊的男人,他們從母親那裏遺傳過來、在X染色體上的有效基因,要比父方的Y染色體多得多。

還不只此呢,男性身上每個細胞裏的線粒體DNA, 都來自母親、母親的母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而自己要遺傳下去的Y,也得依賴另一女性的線粒體,方得「存活」。

一旦明白了滔滔天道的這些奧秘,對渺小個人的身後,也許就會另有不同的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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