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4

野林秋豔

我從來都說不清到底自己最喜歡哪一種顏色。大抵該不是紅吧,因為除了紅花,我也很喜歡綠葉,也愛藍天。然而一旦到了這季節,看到營地附近楓林的一片紅,心裏就是感到說不出的興奮和愉快。

楓葉的紅,不是它的四時常態,卻是短暫的,是冷季掉落之前的過渡色彩。紅葉一旦落下,源於花青素的那片紅霞,就要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不多時,整塊葉子就會乾枯,而褫去紅葉的雅稱了。

楓葉這曇花一現的物候色彩,跟葱鬱的林木和蔚藍的天空,構成一幅絢爛而協和的大自然圖景;看在「好色」的眼裏,那可是美不勝收,目不暇給,叫我這野客決不肯錯過,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愛,越愛越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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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楓林裏賞紅葉,跟遠觀很不一樣,這360度的滿目一片紅,尤其讓人精神振奮。一旦身處楓林,我只懂得老仰著頭,眼睛儘著睜大,卻還像總也看不夠。縱要累壞脖子和眼睛,也在所不惜。

說是一片紅,其實也並不盡然,此時一些壯株和老樹上的綠葉還甚多。有的綠、紅參半,中夾黃、橙,在豔陽的照耀、藍天的映襯之下,展呈的竟是出奇的瑰麗。我一看就超過兩小時,雖未至於像老子所說的「目盲」,卻實在多少有點眼花繚亂了。

紅葉跟紅花很不一樣,它沒有鮮嫩的花冠那種比較精緻的、複雜的立體型態美,不過只是一片扁平的老葉罷了,並且多半禁受過風摧、蟲蝕,而有些殘缺不全;美不美,就僅在於它能紅得怎麼樣了。就這片小小的楓林而言,今年儘管遭過颱風,樹冠略減厚密,倒也紅得實在不賴,要讓我喜出望外了。

紅葉雖然「薄命」,經秋就要掉落,可它卻比紅花「幸福」,就是不必經歷難堪的凋謝過程;縱然掉落,卻得保住本來模樣,而「落態」也從容;不像落英,或則花瓣漸次散墜,然後再掉幾根禿蕊,弄得面目全非,一塌糊塗;或則皺皺巴巴的蔫得寒磣,然後整朵嘎然落下,嚇壞地上卑微的蟲子。

少年時讀《西廂記》,讀到了崔鶯鶯的唱詞:「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不禁讚嘆作者王實甫竟然寫出那樣絕妙的曲詞!

那時候沒見過「霜林」,乾脆也不知道紅葉為何物,但畢竟不缺想象力,並且大概還有些過了頭,竟爾聯想到這些「日日花前常病酒」,往往不知「今宵酒醒何處」的詞曲家、他們的那張該不悅目的醉臉。想到這裏,不免就有點倒胃口了。是否因而沒對紅葉嚮往一番,如今可是無從追考了。

往後很多年,到溫帶地區去旅遊,總選擇冬季,就去印度也要選擇喀什米爾,目的只要看雪。在冰封、雪飄之下,當然只能看到一般俗稱「樹掛」的霧凇,或者禿林了;至於「霜林」,當然並未見過,似乎也從未想及。

本地緯度太低,也沒有高原,全區終年無霜,再冷,總也降不到冰點,楓香的葉綠素欲退還留,而花青素卻往往合成不足,葉片因而紅得不夠徹底,讓人意識不到它就是可堪觀賞的紅葉。

那些年我在香港島中區上班,而個人習慣只吃早晚兩頓,於是午飯時間總要空著肚子跑到半山的「兵頭花園」去流連,跟婆羅洲猩猩和印度獼猴們打交道。回想起來,冷季確曾見過赭紅的楓葉,但沒有引起我的興致,因而從未專注觀賞。

楓香之為物,不管在公園裏外,或者車道側旁,要不大片地栽植,並得蔚然成林,就無法形成獨特的物候景致,因而也平白浪費了它的主要觀賞價值。

這時候我在這片人跡不至的山野楓林裏,悠然靜賞它那冬前的燦爛;索性連音樂都不聽了,而代之以鳥鳴。儘管此日大氣略有濁霾,遠景因而顯得有些朦朧,不如前一週末的清澈,但從林裏外望,構圖卻依然甚美。
這全然沒有半條小橋、一戶人家的綠野景觀,它就是美!這種純粹的自然美,縱有家財萬貫、宅院千頃,也絕對無法人工營造。

這麼小小一片大自然,它的幽美可是無匹的,但卻坐落崎嶇險陡的境域,我這野客非要大老遠過來觀賞,就得勞煩倒楣的雙肩、一脊、兩條腿了!

能看到這麼醉人的漫天紅葉,並可得以悠然靜賞,而不必跟喧嘩的遊人摩肩接踵,縱或叫身子骨稍微勞頓著點,也很值得。

非唯勞頓而已,還得耐著點風寒呢。不過此來沒再刮起像前一週末的大北風了,低溫也不太低,達到11度。年初我在鳳凰頂經歷了僅1度的低溫;從前到北方旅遊,更嚐過了零下11度、零下21度、乃至零下31度的酷寒,這11度就不算什麼了,反正還能洗澗水澡呢。想著這低溫能讓楓葉變得更紅,心裏竟就是暖的。

看著這藍天之下一叢一叢紅彤彤的葉簇,心裏能不暖烘烘!於是我想到了,長灘上偶有露營者晚上燒得篝火熊熊,而滿營喧囂若狂,聲聞山上,大抵盯著亂舞的火舌,如癡如醉了吧;倘讓他們看到這比一堆篝火壯觀得多的紅葉,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林緣樹梢上的葉簇,真有點像火焰,卻比火焰紅得多了,不禁胡亂吟哦兩句:日照山楓紅勝火,秋來天朗色唯藍,何復憶江南?

我胡唚罷了。人家白居易原來是說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可我怎麼就想到江南了呢?小時候很嚮往江南的水鄉景色,認為一溜房舍傍著小河,小河上架條拱橋,橋頭有幾棵老樹,就能構成一幅絕美的圖景了。後來長大了,還真到了江南,卻發現圖畫跟現實給人的觀感很不一樣;在圖畫裏很美的事物,親臨其境一看,往往讓人失望。現在我明白了,那時候只是葉公好龍,我愛的該是現實裏的樸素自然,而非畫圖中的人工錦繡。圖畫裏略去了人工景物中很多不美的有機成分,剩下虛構、美化了的無機假象。

今天的江南,歷經幾千年的過度開發,幾乎可說綿延千里盡是人工景物,恐怕再難得見真正的自然了。

在此南海一隅,我能當個野客,入此野地楓林,得賞紅葉,想來也該算是一種幸福,我,能不憶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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