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有詩曰《訪秋》:
酒薄吹還醒,樓危望已窮。 江皋當落日,帆席見歸風。
煙帶龍潭白,霞分鳥道紅。 殷勤報秋意,只是有丹楓。
大詩人訪秋,題目較大;敝野客僅只訪楓,範圍小些,易於落筆。這次去北京,主要就是為的尋楓;但是不要青楓,只要丹楓。
首先要去的是門頭溝外的妙峰山。據網上資料,此山有紅葉可賞,但沒提及楓多楓少,還是盡皆黃櫨。我獨愛丹楓,對別類紅葉一概興趣不濃;猜想偌大一處山區,既說有紅葉,固當有丹楓。好歹這算是一座名山,即便秋葉之中沒有楓,匆匆徒勞撲個空,也值當跑去約略探究一下,看那山中秋意有多紅。
於是抵京當天的晚上就到了妙峰山下的澗溝村。人生地不熟,沒能按照網上查得的混亂資料坐上便宜的直達車,急匆匆上了一輛大方向相同的公交車,按售票員的指示,在一處山口下車,另花80塊錢打車入村。算是走運了,小汽車裏竟然沒有煙味。車主把我拉到不知哪裏,領我走進一個「農家院」,說是他的親戚所經營,不會多要錢。於是住下了。後來在村上唯一的一家小型超市買泡麵、香腸什麼的,跟店主聊了幾句,他說此院「不賴」。
所謂「不賴」,實際情況是這樣的:
房間不大,但有兩張床,可睡一個五人家庭;
有暖氣,雖然並不太暖和;設WiFi上網;
房內挨牆擺置一溜盆栽,幾棵倒掛金鐘正在開花,支撐花枝的細竹正合用來晾襪子;
廚房和餐廳非常髒,臭煙味濃,點菜相當貴,讓我沒有選擇,要到超市買泡麵;
答應24小時供應熱水,但有一天要予催促才去燒,說是忙不過來;
帶衛生間,但是蹲廁和地漏沒有隔氣裝置,不使用時,非得拿東西堵上,因為廁門無法關閉嚴實,擋不住臭氣的散溢;
牆壁大致沒有隔音功能,隔壁吵架能聽見;
大門撞鎖將近鬆脫,搖搖欲墜。女東主說沒事,讓我放心出去玩,強調她這院裏很安全,不用鎖門,東西丟不了!可我說,「院ㄦ總管」,我還是鎖了吧,回來你沒空ㄦ找鑰匙,我把門給踹開得了。
還有一樣倒也有趣:這「農家院」門洞裏有一隻八哥,關在籠子裏,會說「你好」和一些別的短語,跟個男孩說的完全沒有兩樣。每次進出院門,我都要和牠打個招呼。可我心裏想得損:嗐唷,哥你都住囚籠裏了,還有好氣ㄦ說「你好」?!
「農家院」,大概就該是這樣的吧。後來我想,如果成功坐了直達公交車過來,省下80塊錢,黑更半夜的,多半找不上這一家,要住到條件更差的院子機會相當大,也不一定有隻八哥跟我說「你好」。
次日一大早,我先不從正路登山,逕直往澗溝裏跑。那澗溝有三岔,我走其左岔,此岔不小,卻是涸澗乾溝,完全沒有丁點流水,兩邊是梯田,有的才剛收割,有的荒蕪著,較高的梯地多半還疏植山裏紅。
午時初刻我走到了山溝深處,只見一位老大爺正蹲在地裏撿果子,就過去問個路,於是聊開了。大爺說他81歲了,兒孫都讓他上城裏去享福,屋裏有暖氣,出入開汽車,可他就愛這山裏空氣好,反正他不怕冷,而且擱不下老祖宗的田地;那一大片都是他們家的!他告訴我山裏紅是山裏紅,山楂是山楂,還教我如何分辨。我問他撿來怎麼吃,他說這就能吃,讓我隨便撿;可他撿去並非自己吃,而是賣給飲品廠。
我撿了不少,吃了一些,味道不怎麼樣,卻有點像蘋果。這就對了,因為二者同屬薔薇科。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北京城裏買冰糖葫蘆賞過味,那「葫蘆」就是山裏紅。
這次到山裏去親手撿來的山裏紅,吃剩的沒扔了,裝塑料袋裏帶了回香港。相隔足足三個星期,今天打網誌才記起來了,慌忙拿出來,有些乾癟了,有些爛了,但大半還能吃,於是沾點砂糖,吃掉了。就嫌它那核呀,既多且硬!
這山裏不但有遍地的山裏紅,也有一些我沒見過的雜樹,能給這野山秋意提供紅葉,而且居然紅得十分過火。
有的也許還嫌秋意未濃,拒絕紅透,但呈金黃。太陽之下,非常耀目。植被稀疏的山坡上多是這種小灌叢,有紅的,有橙的,有黃的。
那位老大爺教給我走的路再沒有果園、田地了。古松之間,卻夾雜零星的楓樹,有一棵非常高大,想必很老,榦徑約當兩人併攏,但是葉落泰半,而且並不甚紅。
不多久走到了頭,接近山上的風景區建築物,卻竟又看到一人在撿果子;這一回滿地上的落果不是山裏紅,而是果體較小的山楂。山楂要比山裏紅酸。這位大叔告訴我,再往上不能通行了,要到公路去沒有「正經路」,只能鑽出去,不好走!可不風景區了嗎,築了高牆,大概要售門票呢。
我只能回頭下山,選擇原先沒有走過的另外一條山徑,回到村裏,隨即走進對面的山溝裏去。走了半晌,終於又見有楓,卻不是大楓,僅是梯田上的小楓,但是紅得嬌艷,雖乏壯觀,足以點出秋意。
再往山溝裏走,看似更無妙處了,於是回頭,循「正經」路登上妙峰山。
這妙峰山雖說海拔將近1,300米,實際在澗溝村的起步點已經不低,要爬的海拔所餘無幾。沒出太多的汗,也就到了峰頂,風大而低溫,立馬要把脫去半天的外衣穿回身上。這裏看到綿延的山嶺,屬太行山的餘脈,無邊無際。
這一程「正經」路,倒是尋著一點點丹楓紅葉了,敝野客外行,不能確定是什麼楓,大抵都是元寶楓吧,分類學的對應漢名也就是所謂「平基槭」了。
下山到了低坡上的村舍聚落,看到一個岔口裏有一條獒犬,被鐵鍊鎖在樹榦上,兩個眼圈盡濕,滿嘴流涎,無疑患了重病。此犬真像一頭獅子,態度不善,可是吠聲軟弱,低沉短促,聽著異常可怖。我想,老舍筆下舊中國的中國狗,恐怕都沒有這一條的可憐、難看!儘管大概能吃飽,此犬實在悲慘!
翌日清早出去蹓躂,不走遠,不深入山林了。短促的觀光環節如下:
試用才剛啟用的新型公共衛生間;
參觀村側農地;
拍下太陽能電池路燈和木柴並存的稀罕景象;
然後取道一條山徑繞出村外,走過一處山溝廢物傾倒區,再沿公路踱了回來,賞看了這妙峰山的一個側面。
最後回到農家院,拜別「院總管」和八哥,到客運站去跟陌生人聊一會,等候回城的公交直達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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