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04

賊牛營地

老朋友頗有好些日子沒能出來露營了。大熱天夫妻倆竟要毅然去一回。老天不下雨,於是六月下旬的星期五出發成功了。是去的灣仔,因為營地有淋浴設施。

這類營地敝野客一般是敬而遠之的。但藉此機會陪陪友人去一趟,未嘗不是樂事。於是打開襟懷,好歹體會一下,且看在那樣的熱門營地度過幾天,究竟是什麼個滋味。知之為知之,庶幾不必想當然。

在西貢坐了專線小巴到海下,穿越小村,慢條斯理走上一個小時的山徑,也就抵達目的地。那是灣仔半島兩處「郊野公園指定營地」的其中一處,也就是「灣仔西營地」。

這片南北寬、東西窄的營地倒也不算小,憑目測,估計超過一公頃。我們抵達時,但見大草坪北部邊緣已經紮著半月形的一溜三四十頂帳篷,看去有些擁擠。那天才是星期五,到了次日週末下午,恐怕會有爆滿之虞!我預見熱鬧擁擠的情況,暗忖不妙。


烈日之下,幾個年輕女子坐在營地入口側旁的草地上,其中一人看著我的特大背包,略為驚嘆;然後她說,那是聯校的活動,他們人多,佔去那麼大的範圍,不好意思。我說營地是公有的,大家共同享用,我們住哪裏都沒關係。

我們到了空蕩蕩的南端。可這裏沒有「營位」編號的標柱,也沒有唯一合法生火的設施「燒烤爐」,而只有一座圓形涼亭立在草坪中央的禿地上;也就是說,大草坪的這部分原則上不屬營地範圍,而是郊遊過客的休憩處;然而我們覺得這裏並不遜於北邊的「法定營位」,可以湊合了;料想郊野公園的管理人員,當不致要來「依法治園」,執行有關「附例」,把我們驅逐或「撿控」。

汗流披面的朋友在樹蔭下面徘徊老半晌,選定他們滿意的位置之後,我才到相隔一大叢台灣相思的東側去落腳。這處旮旯有茂密的樹叢充分給予遮蔭,擋去朝陽和西曬,後方的大片坡林是天然屏障,不會有不速之客從裏頭冒出來;當然也有缺點,就是不利於晾曬衣物,並且會有毛蟲打樹上掉落之虞;台灣相思的病蟲害並不太少。


營地的大型廁所、浴室和供水設施在營地東北方,離我們的「違章營位」相當遠,總有三百步。這不要緊。但是設施雖大,卻竟大而無當,所有龍頭出水都非常細弱。如非刻意關閉,當是輸水管道年久淤塞,注水太緩,東側低坡上的水缸近乎排空的緣故,儘管在浴室內外幾乎沒有別人同時用水的情況下,淋浴和打水都得花去很長的時間;晚一點的高峰時段,能有多糟可以想見。

營地果真名不虛傳,週五傍晚陸續還有來客進駐,幸好多半都選擇到中部和北邊去。可是偏有一營靠我們較近,營中年輕男女盡皆口磣,調笑喧天,而雌雄性器的地道本土賤稱、以及表示強姦和性侵入的粵語獨有特用動詞漫天飛舞,不絕於耳,聽著非常難受,彷彿陣陣惡臭。

草坪中央禿地上的涼亭裏外都有很濃烈的尿臊味,猜想是有些人們愛在此亭豪飲啤酒、紅酒什麼的,然後放浪失禁,或就地「痛快」的結果。但人們的嗅覺似乎毫不介意,晝夜都有一撥又一撥的年輕人在那裏活動和閒聊。


晚上擾夢聲浪從亭子斷續傳來,徹夜無已。我躺在帳裏輾轉難眠,唯有塞耳聞樂,聽著聽著勉強也能入睡,可是樂曲一旦完結,嘰咕、調笑和喊叫之聲又隱約復透入夢鄉,讓我斷眠。

這還沒完呢,半夜且要過來幾條餓牛,在我營側嚼草,咂咂有聲,自遠而近,終至把我的頂篷牽索都踹斷了;我聽得頂篷霍地倒塌,立馬徹底驚醒過來,慌忙出帳檢查和善後。尚幸牽索很舊,易於扯斷,否則撕裂頂篷,損害可就更大了!此夜是農曆二十,月亮還沒癟透,只是月出較遲;對於牛們,有月光的夜晚等同白晝,牠們全都起來巡行吃草,終夜不眠!

翌日是週末,午後新來者源源不絕,黃昏前更是高峰時段。我們到「南營地」一帶去蹓躂回來,但見我帳左右都已添加了鄰舍,距離都不過兩三米,讓我感到非常侷促。


我帳左側是從珠海過來的三男一女,一營兩帳,紮在我和友人兩營之間。他們此前在屯門蝴蝶灣沙灘過了一夜,今天過來灣仔再度一宿。我帳右側是兩帳四男,再過去可是櫛比鱗次,連綿不絕,幾乎要紮到了營地入口旁邊。看來此夜的「聲害」要比前夜更甚,敝野客無望得睡好覺了。

不過睡不好還是得睡,而睡前該先吃飯,飯前要去游泳。可巧珠海來客也去嬉水,於是領他們到了「攔路坳」東面的小沙灘。泳罷回營,我帶回一塊很長的原木板,鋸成兩半,用作灶台和桌子。一位鼓腹遠鄰過來看我鋸木,好奇問我所為何事?他說既然明天我都撤營了,何必還花那麼大勁幹這粗活,把自己累壞。我說呆著沒事我不過癮,就愛勞動,以勤為樂,以懶為累。這位鼓腹遠鄰大惑不解。

才剛入黑,人們正在晚餐前後的興高采烈之中,一條年輕公牛到我右鄰,闖入兩帳之間強行取食,輕易叼得塑料包裝的佳品,就地拼命噬咬,旁若無人,嚇得眾人驚惶失措,只懂得慌張閃避,連聲嚷嚷。我看不下去,勇從心上起,愚向膽邊生,竟然徒手過去轟這可惡的「盜牛」,右腿一伸,就拿腳去撥那一時沒能咬破的包裹,妄圖奪回被搶的食物,並且用手推搡此畜的腦袋。豈料此畜兇蠻已甚,竟爾發怒,一聲不吭,立馬衝我狠狠牴了一下;敝野客哪裏是這半噸惡畜的對手!頓時成了滾地葫蘆,摔倒幾步之外,把眾人都嚇壞了!尚幸「營神」庇佑,僅只大腿被牠牴得著實有些疼,實際並未受傷,真是捏一把汗,堪云命不該絕。

回想我也實在太魯莽大意了,做出絕對不該做的蠢事!不過這也難怪,我這野外生活一輩子,確實從沒見過這般兇蠻的「強盜牛」,偶爾遇上碩大的公牛發情當途,愣不讓路,總也不至於這般兇惡!我看此畜顯然是習慣了在這片熱門營地橫行霸道,學懂了只該人們敬畏牠,牠卻無須怕人的「取食秘技」。牠來了,人們多半只知道退避三舍,眼巴巴聽任強攫食物,連驅趕都不敢。

露營客大多不知道該把食物高掛起來,總是那樣一大堆的隨意擱在帳前地上,無疑鼓勵個別「賊牛」予取予攜,久之習以為常;於是牛排、火腿、炸雞塊、烤鰻魚什麼的,聽任取食。這雖是咄咄怪事,然而千真萬確,熱門郊野公園的浪牛,今天無不愛吃牛肉,吃起來並且狼吞虎嚥,其食相大異於啃嚼青草,往往連厚厚的塑料包裝都能嚼成一團,囫圇吞噬,然後嘔吐出來,非常噁心!

這兩天營地上所見母子牛群和雄性孤牛不少,大多老老實實在坪上吃草。盜食和亂翻廢物袋、而讓人們短暫驚惶和事後談論的,固然也頗有一些,但在眾目睽睽之下愣闖營帳區強搶食物的,就數這麼一條了。或許別的「惡畜」都到草坪北頭那些大學生的帳篷村去作案,也未可知。確實不時可聞女子驚呼駭叫,是否「賊牛」引發,不得而知。

星期天下午朋友撤營,坐了小渡船回城,敝野客卻臨時決定多住一晚。此夜除了我營之外,偌大一片草坪上就只有另外兩頂帳篷了,其一是黃昏才來的,來了先放一個風箏,放得很高很遠,可是回收時卻在樹頂上報銷了。

入黑之後,那些野牛尤其讓我心裏有些不踏實,就怕牠們又在月光之下到坪上通宵吃草,要來踹我帳篷的牽索。不過此夜似有神佑,很早就能安然入睡,足堪彌補此前兩天的嚴重缺覺。大抵夜裏密雲,沒有月光,天亮群牛才來吃草,秋毫無犯於我營。但見其中一條可憐的母牛瘦得非常嶙峋,顯然罹患重病,也許多吃了人們扔棄或遺下的腐餚臭醢之類,得了惡癌了。


儘管一宿大致睡得寧貼,午夜前後還是難免聽得不協插曲,受擾驚醒,那是兩個女子在我帳外不遠處嘰嘰咕咕,說的帳篷位置將要如何分佈,領袖主帳該設哪裏,等等,無疑是為的大型團體露營活動作準備,事先過來實地勘察一番。猜想她們住在營地北頭,所以深夜從容過來實地計劃一下。但翌日早晨未見那邊有第四頂帳篷,大抵天沒亮就撤走了,又或者住在「南風灣」堤岸上的「南營地」吧。

此前蹓躂所見,「南營地」坪小帳稠,顯然比我「西營地」要「興旺」多了;營地東南角乾脆就是一處「永久性營盤村」,由十多頂帳篷聚攏而成。據網上報章報道,「村」中僅有一位奇客在此長駐久居,經年不撤不遷,而其朋儕時來入營,相會甚歡。據說有人不滿奇客長期佔據營地的佳景一角,向有關當局投訴,但是不得要領。


若按敝野客的標準,這片「南營地」實在不過爾爾。它原來是築堤填土造成的,並非自然野地,當是昔年輸出土石時期的車場、倉庫和躉船碼頭所在。到這裏露營,儘管有終年看海吹風、迎送渡船和訪客的樂趣,但週遭環境不甚理想,兩處營地的污水都在「南營地」側旁的設施稍予處理之後,經由明渠排放入海。由於附設碼頭,來去方便,週末假日營前營間彷如鬧市!不過人各有其意趣,各得其所;有人戀戀不捨「風水寶地」,長駐不撤;也有人臨時在避雨棚的兩柱之間設置吊床,大白晝裏窩在上面㨪㨪盪盪,樂享「離地」之福。

到了星期天晚上,我營所在的「西營地」幾乎全然撤空,一夜裏敝野客終得兩段安眠。翌日起個大清早,但感精神飽滿,於是離營往遊灣仔半島北端的「棺材角」,一路上賞看海下灣的晨光美景。


我小時候雖然躺過杉木二手棺材,那是真品,卻也並不特別喜愛此物,何況這是假貨!並且從前也曾遊覽「棺材角」,此次大可不去!不過既來灣仔住了三夜,而那些個實心石棺相當出名,難免還要再去瞻仰一番。

從營地北走大約兩公里,就到了灣仔半島北端的「棺材角」。只見最大的那副「石棺」指向的岩壁上,鼎鼎大名的那位「一代王者」的白漆題字依然清晰可辨,儼然早訂此棺。嗟夫,唯王者而堪為之也!


瞻仰過了這副王者之棺,我沿半島西岸踏石南行,但見次品「石棺」猶多,賞覽無盡,其中又有疊棺、浮棺、懸棺、豎棺、叢棺、斷棺和殘棺等等,目不暇給。


半天來到了一處小沙灘,發現岩壁下面有一小山泉,水清可飲,並堪沐浴,於是把全身讓汗水濕透的衣褲都洗了,鋪在岩石上晾曬,順便下海裸泳一番,以消酷暑。這沙灘淺水處有塊巨石,船艇經過可以蔽體。


海裏泡了一個多小時之後,衣服曬乾八成,穿上接著南行,到了「三抱石」前,但見一片草坡,儼然坦途在望,於是上坡碰碰運氣,妄圖鑽透灌叢,可以覓得南返的山徑。


誰知稍入灌叢深似海,歷半小時而徒勞,竟不知身在何所,並且無法重返來路!本來可見銀洲和磨洲,現在不知在何方向。思忖情況不妙,慌忙折向近海一側,硬闖灌叢,鑽林下坡,試圖回到海岸;而土坡極陡,一度在蕨叢裏被藤蔓絆倒,摔成一棵倒豎葱,兩足指天。


半晌總算攀緣到了海邊,踏足岩岸,原來已從「三抱石」的北邊走到了南邊,面向當年海岸公園成立前夕、我曾在其上紮營數次的「串螺角嘴」。這時渾身都是汗水和塵土,腿上淺表傷痕累累,又痛又癢;鞋裏滿是蕨葉、沙土什麼的,非常不舒適。這麼些苦況,跟眼前景物之美,可謂扞格不入。


繞過「三抱石」又回到了小山泉,為的非得洗臉、涮臂、擦腿,並且把生水喝個滿腹。完了又復南行,妄圖一直走到「攔路坳」,然後回營。誰知這一帶正如所料絕不好走,岸上樹叢非常茂密,有不少紅樹什麼的,枝椏都伸展到了海面上,大礙行進;而水邊都是零散的岩石,泡在水裏,無法踏足其上,乾腳前行,唯有下海涉水。反正鞋襪都髒得不堪,就當順便浸洗吧。


而此時適值潮漲,涉水甚為吃力,海裏的石頭並且十分滑溜,稍微大意,則照相機、隨身聽、耳機和電話立馬落水報銷。但見長年關閉的那座「世界自然基金會」的海上設施尚在大老遠,可知「攔路坳」當亦遙未可及,心中不免感到很不踏實。


久之到了一處小灘,細心觀察,可見陡坡的密林裏隱約似有一道缺口,連忙試行穿越。往上攀爬好一會,終於確定真的走運,此蹊果能勉強通行,並且導入主徑。

回到了「大路」上,心情就舒暢了。沒走多遠,岔入一條水聲淙淙的石澗,先來沖涼則箇,再把鞋襪都洗了,最後掐下襪子和鞋脖上逾百顆非常討厭的草籽,這才信步回營。


回到營地,已是下午兩點半。不必洗澡,趕忙煮飯。不遠處的亭子裏來了一雙男女,坐在那裏纏綿溺吻,老半天不肯離去。女方面向我營。倘若我要洗浴,存水是足夠的,但得在帳篷和樹叢後面為之,而遮蔽大略不足,實在不太穩妥。可三百步外的浴室已經廢黜,那些蓮蓬頭早已滴水不出!到「南營地」去的話,那是半小時的路程!

這時我想:多麼慶幸有那樣一條澗水,讓我浴罷而後回營,否則這是個三難局面,我患潔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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