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近來大抵生活過得挺悠閒,竟有空暇去閱讀節拍較慢的宗教文學,不知道從哪裏抄來佛寺楹聯一副:
「無事渡溪橋,洗砵歸來雲滿袖;
有緣沾佛法,談經深處雨飛花。」
隨又來郵追改,要把「沾佛法」改為「修佛法」,以為更佳。
我有這麼一種偏見:這佛法有時難免艱澀,縱若有緣,「沾」著點邊就好了,真要「修」將起來,不免剃度,當了大師,生活從此少些姿采,徒得清苦。
我覺得漢文學有時摻染「禪味」,又太像水墨畫,於所謂「意境」沉迷過甚,不喜腳踏實地,偏愛懸浮半空,一味追求「意象」,難免「走魔入火」,流於虛浮空洞。 縱百歲禪師,往往偈偈空言,除了協和「四大皆空」的佛調,別無深層意義。
這副「法聯」,網上流傳不止一個版本。依我看,莫若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博士 Dr. Robert Hans van Gulik 題贈馬六甲青雲亭住持的版本:
「無事渡溪橋,洗缽歸來雲袖濕;
有緣修法果,談經空處雨華飛。」
如網上資料屬實,這是高羅佩原作。但一時無從確核。 可我覺得,還是這「雲袖濕」比較可愛。這詞組老實質樸。 若顛倒後二字,說「雲濕袖」,或者改說「雲滿袖」,那就肯定沒去「渡溪橋」,而是爬到山上去,兜雲舀霧來「洗缽」了。 這麼一來,不但前後句意相齟齬,這樣的詞藻,也不免顯得有些浮誇。而且按常理說,登山洗缽,不若在山下溪裏涮得方便。
這「雲滿袖」又讓我想到了徐志摩的「不帶走一片雲彩」。 「渡」過了「康橋」的徐志摩,他「揮一揮衣袖」,那詩裏的「意境」就出來了,似乎饒有「禪味」!
我認為,「法聯」以導人向佛為旨,還以老實「寫真」為宜,不必效法徐志摩。
文學這玩意嘛,它的流派和理論多了去了。 可我還是奉從「寫實主義」,省得神思過於不羈,恣意馳騁,隨時夢跨無蝨神鵰,懷抱有胸美女,在雪山之顛飛將過來,滑將下去。 一旦過癮達於顛極,就會猛然醒覺,餘溫在臆馥留心,沒準還冒一身熱汗,徒耗空調電能。 這豈不略嫌費勁了些?並且雙重排碳,有違環保原則。
我自知和各級禪機相去尚遠,要借用上聯的話,寧可再老實著點,竊改如下:
「無事立溪橋,洗缽歸來雲袖濕;
有緣侵法界,抄經獨處雨檐低。」
老同學慧根勝我數籌,當然表示不以為然。於是週末得空再去電郵,以闡陋見。
倘如往日,我早出繁城,到荒郊去「渡溪橋」,眠陋帳,尋幻境,覓空靈了。正因這禪意或能通乎自然之本,略可感天動地,沒準喚來兩日風雨,叫我這野人懶得出門。
可惜我畢竟緣慳「法界」,至今未悟,參不透「無可為有」、「色即是空」,這麼個系統完整,導玄入虛的禪偈狹道。我只懂得,這法界雖則至莊極嚴,老禪師們的大腦,畢竟還是由去氧核醣核酸裏的「有機藍圖」所「模製」,或與愛因斯坦的不盡相同,當和我輩常人無甚大異。
因此,可以假定,老禪師們的潛意識裏,或還不免風月留痕,妄念蠢蠢。這麼一來,縱然誦盡滿閣經藏,未必能滌淨心性塵垢,說不定仍在徘徊「幻真統一」之外,猶疑色空有無之間。
可不你看,那《秘戲圖考》的作者高羅佩在「法聯」裏啥詞不用,偏拈來「雲雨」二字作對偶,其中意境,隱隱然正是:空山雲雨溪潮漲。而青雲亭住持不但欣然納之,竟還刻諸楹上,公諸善信!
這豈不讓人想入非非,意念飄然了嗎?一旦到了那三峽大壩不遠處,難保不去夢訪巫峰神女,求現雲雨「意境」。 老禪師您真是!
老同學大抵又以「侵法界」和「抄經」為妄念吧,一概都不同意。
我辯說,佛經乃眾生賴以超渡之法寶,人人皆可得而讀之、抄之、誦之、談之,不應藏諸高閣,平白讓它黴侵蠹蛀,蟢網塵封,而無所作為。
抄而不竊就好。抄罷善本,文物仍舊安置如初,絕不盜賣出國。老禪師們倘若還說不宜,是將經藏視為私產,乃於貪癡執迷不悟,恐怕就要與得道成佛,日見其遠了。
老同學大抵還忘了「葉公好龍」這句成語。這位葉公,自謂「好龍」,家裏隨處都糊上龍畫,可說充滿龍的「意境」了。 可有一天龍來看他了,這「好龍」的葉公,卻竟被真龍嚇得魂飛魄散! 這和「登徒子好色」,恰恰各走極端。
「雲滿袖」,這在「意境」裏似乎很有趣,可一旦成為現實,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自己就親身體驗過了。
那一年,國家還沒完全開放,在國民生活之中,遊山玩水還未成氣候。大冬天裏,傻愣愣爬到了黃山蓮花峰上的,當日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原本天空還是清的,忽然遠處出現一片雲彩,但見它由小變大,自遠而近,直衝山峰飄來,勢態急驟。那原來還在笑呵呵的太陽,俄頃之間被屏在九霄雲外,四下陡然變得昏暗,如已入暮,撲面而來淨是看不透的迷霧。我頓時兜得渾身水氣,頭臉和雙手但覺冰冷徹骨,不禁打起哆嗦。
怎能不? 雲霧之中,竟還零零星星地飄著一點蠅頭小雪呢!大抵不過一兩分鐘,偌大一片雲彩就過去了,轉瞬飄得無影無蹤。
這經歷,於我可謂空前絕後,如今回想,確實很好玩;可當時的我,卻只知道害怕! 這蓮花頂上一片雲,幸而沒有帶來高壓電荷,否則轟我以一聲霹靂,定必遣我早歸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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