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05

小說《罌粟之子》片段之一

清明前後,要像古人詩裏的描寫﹕‘杏花村外雨紛紛’,那就可以叫應節了。
哦,不必太認真哪,我這並非嚴格用典,鬧著玩罷了。 其實要嚴格也未必就能嚴格得起來,這古人的典故呀,往往是道聽途說,不盡不實,甚至憑空臆造,胡說八道。且看《農桑通訣》所引《禮記˙月令》的生物候應,竟作如是說:
如果田鼠要化作鵪鶉,時令就到了清明了。
田鼠化作鵪鶉?! 這真是咄咄怪事! 古人對大自然的觀察也委實太輕率了,一如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無疑都是信口雌黃!
野生的鵪鶉我從沒見著,當然,菜市場上作為家禽出售者偶能一睹。至於田鼠,且不說小時候朝夕能見,此前不久竟還有機會目睹過一些,這顯然該歸咎於郊野公園管理部門,邇來在滅鼠方面有所疏漏了。 前次和朋友們在爛頭島的狗嶺涌營地野餐,但見田鼠出沒於灌木叢邊,不畏人聲,不避白晝。嚇得我那走累了的女朋友趁機和我吵了一場。
田鼠不像家鼠,其貌比較純真善良,幾乎夠得上倉鼠般可愛。
三月中的一個週末,一個老同學的小女兒,就給我介紹了一位可愛的倉鼠小姐。
“Let me introduce, this is Miss Vermina,” 那七歲的小姑娘說,“and this is Uncle Crocodile.”
Vermina 是寵物倉鼠的名字,他的主人是這位愛說英語的小姑娘,而Uncle Crocodile---鱷魚叔叔嘛,就是我本人。
我不姓鄂名瑜,我叫戴廓皋。 這是個雖則平凡,卻不普通的名字。六歲時上小學,老師說我的名字很深,我誤以為那是批評,很生氣,回家問我母親,為什麼同學們的名字都淺,偏我的名字讓老師說很深? 母親一時竟答不上來,她轉告了父親,父親就對我說:這名字有個來歷,不能用淺字去將就。廓是廣闊的意思,皋是河邊濕潤的草地。 那時母親懷著我,到谷地去挑水,在澗邊的草地上摔了一跤,送進醫院就把我生下來了。 醫生說,因為胎兒受了震盪,早產一個月。 當時還在世的祖父就給我起了這名字。父親還說,幸虧那是一塊軟綿綿的草地,否則不堪設想。 母親卻總愛反過來說:要不是那塊絆腳的草地,她就不會摔跤,我就不會差點丟了小命一大條。 我傾向同意母親的說法,不是因為她是當事人,而是因為她是把我生出來的媽媽,就像花貓媽媽養出一窩小貓那樣不可思議,那樣了不起!
後來我長大了,懂得用字典了,才明白父親對我名字的解釋原來真是不錯的。但當時父親的解釋,我滿意不滿意,如今是無法回憶起來了。 可我確曾主動認真地把原由敬告老師,讓她理解,別再歧視我這很深的名字。 這位漂亮的女老師嘛,說也奇怪,竟在班上誇了我幾句,說我好學,讓同學們都以我為榜樣,多向大人發問。後來她還特地給我發了獎品,那是一個鼠形撲滿。 我怎麼也不能忘了,當時感到十分得意。
其實嘛,父親根本無須對我說出那麼一大堆的解釋,只要簡單地告訴我,深比淺好,‘深’ 是個好字眼,問題也就基本解決了。
到了中學,漢字隨漢語一起在課堂上和校園裏失去尊嚴。學生姓名一概不用漢字,而以不倫不類,毫無規範,參差隨意的拉丁拼音表示。 我的名字以廣州音系的正音讀之,三個漢字音節依次是:[taɪ]³ [kw'ɔk]³ [kou]¹, 除廓字的聲母外,其餘首尾輔音俱不送氣。 本地習用一個半世紀的倣威妥瑪式拼成Tai Kwok Ko.
但光用拉丁字母拼出漢名是不足夠的,那新西蘭華裔女英語老師當時竟下令;所有還沒取 ‘英文名’ 的同學,都得在一個星期之內取一個,否則由她代擬,到時候縱使不喜歡,也不得反對! 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世間上有 ‘人權’ 這回事。
所謂 ‘英文名’,指的是說英語的白人的first names, 或稱given names, 一般以取用英格蘭人的基督教教名最為普遍。
英語教名有個缺點,就是名字都是現成的,缺乏創造性,而且選擇相當有限,遠不如漢名的造詞隨意,多采多姿。
當時我們班裏,就有好幾個同名的同學。 真猜不透那校務部究竟是怎麼搞的!
我們班裏,最多的要數Georges了,一共竟然有三個。因為都是登錄在出生證明書上的,因而都不能另擬。 其中兩個George Chows, 漢名分別是鄒佐治和周發維;餘下的一個George叫George Lung, 漢名龍載添。
先說說這Chow吧,一如別的港粵方言姓名拼式,按照一般情況,本人通常都是非常肯定而頑固地把它視為 ‘英文字’ 的。 如果這chow字真是英文,它的可能詞義就無可避免地、順理成章地可以解作a Chinese canine了,因為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太多的英語別義可供選擇。英語辭典裏的chow, 也叫chowchow, 大概就是廣東 ‘皺皮狗’ 粵語叫法的英語音譯吧。 皺,粵語口語說成 ‘巢’,如果把音節 anglicized 一下,最近似的英語拼法就是chow了。
至於George Lung, 漢名是龍載添。 據我所知,這個George的父母來自北方,他自己就會說流利的北京話。 沒準他父母有著遠大非凡的期望,切盼這孩子他日為王作霸,復辟封建皇朝,因此給他取了這樣一個毫不謙抑的名字。
何以言之?《易經˙乾卦》云:‘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龍載添這名字,無疑是要諧其音而借其義了。當然,這只是多年之後,我個人憑了淺陋的國粹知識,隨興之所至,妄作臆測罷了。 這自然不必過分較真。
但George Lung的這lung, 倘若把它認作英語,可就要削弱了無限的氣魄,只能解作高等動物的肺臟了。 這肺呀,雖然每個人都缺不了,可是作為姓氏,就不涵深義,遠不如原來的 ‘中文字’ 了。
這好嗎? 我認為實在不大好。 因此,我覺得,這些沒有標準讀音的拼式,還以不視作 ‘英文字’ 為佳、為妙!
據我所知,我的這位同窗George Lung終於無意問鼎王權霸業。 他在高中會考考得十科A級的優異成績,本地中文報章曾予詳細報道,尊為 ‘狀元’,圖文並茂,刊於頭版。
從前封建王朝的狀元嘛,最多只能當上駙馬,拜相封侯,除非大逆篡位,一般難應 ‘龍飛在天’ 的卦義。
這條小龍大抵乾脆不在乎 ‘飛天’。 他進 ‘英文大學’ 讀了醫科,學成,行醫兩年之後,赴英深造,去如黃鶴。 後來,聽同學們說,他舉家定居英格蘭,醫術日益精進,成了一位國際醫學專家,和大學醫學院的高級行政人員,近年還會偶爾應邀到中國大陸去講學呢。又據一個和他有聯繫的同學說,他有一個抱負,就是回到香港,給他的母校 ‘英文大學’ 當Vice Chancellor. 我想,這志氣如果不算太大,也該是可以了吧。
當年我們班裏除了共有三個Georges, 還有兩個Elizabeths, 其中一個叫Elizabeth Chin, 另一個叫Elizabeth Fang.
Chin者錢也,如果看作 ‘英文字’,那麼除了 ‘下巴’ 一義,我猜,別解大概不多了吧。
Elizabeth Fang的漢名卻是范綺妮。這就怪了! 范字的尾輔音該是個舌尖鼻音,一般都會採用英語裏表示扇子或狂慕者的拼法—Fan. 我猜,也許這女同學的父母說的是閩北話,而閩北話裏已失去舌尖鼻音,因而用了舌根鼻音的拼法。
如果這位旖麗瑟碧絲˙范小姐也入港隨俗,附庸風雅,硬是要把自己的姓氏拼式看作英語詞,那麼這fang啊,恐怕也只能是個不太優美、難登大雅之堂的字眼,因為那是指的獸類的尖齒,或者蛇蟲的毒牙。
然而,據我有限的所知,閩語裏是沒有脣齒擦音的呀! 這范字,按福州音系,我猜該拼作huang或者hwang才對。 那麼,Fang這拼法或竟是個閩粵混合音節,反映了兩種方言互相滲透融合的中間狀態? 這,我倒真的不敢僭越專家們的學術高牆,胡亂揣測。
當時,在取 ‘英文名’ 這嚴肅的事情上,我不願意隨俗。 我愛聽莫札特的音樂,就不假思索地取用了他的德語名字Wolfgang. 遠出我意料之外,我們那位英語老師啊,也許從沒聽過莫札特的音樂,竟然並不知到這Wolfgang出自何經何典! 我告訴她,那是一個十八世紀奧地利音樂神童的名字,她也就予以認可了,沒有以其並非來自英語,而讓我重擬。有一個同學可沒我幸運,他不是印度人,卻崇拜印度聖雄甘地,想用他的名字Mohandas, 就被拒絕認可,勸令重擬。 至於老師持的什麼理由,這位後來取名叫 Michael 的同學沒有告訴我。
從此,隨西方習慣先名後姓,我的全名從此拼作Wolfgang Kwok Ko TAI。
我始料不及的是,這名字竟成了笑柄。 當時也許因為對莫札特的崇拜情緒沖昏了頭腦,竟不考慮Wolfgang裏含有wolf這個成分。 Wolf作為一個獨立的詞,無論在英語裏,還是德語裏,都是狼的意思。 Wolfgang呢,也許可以翻作 ‘狼奔’ 吧。
這可真是糟透了! 咱們大漢民族可不比那日耳曼人哪。 狼在漢文化裏絕對是孬種,是壞蛋的代詞,是罵人的用語。咱們的成語或四字熟語裏,就充分反映了這個現象,假狼以罵人的俯拾皆是,諸如: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狼狽為奸、狼奔豕突、狼吞虎咽、豺狼當道、虎狼之輩、虎狼之心,等等。
明朝傳奇《中山狼傳》說:趙簡子在中山打獵,一條狼中了他的箭,無處躲藏,求救於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把狼救了。 趙簡子去後,狼卻恩將仇報,要把東郭先生吃掉。 後來,人們就管忘恩負義的人叫個中山狼。
還有呢,兇狠,本地粵語叫 ‘狼’;見色垂涎,進而輕薄侵犯,甚至猥褻婦女的色鬼、色情狂叫 ‘色狼’。
同學們於是有了一個非常突出的取笑對象,我的名聲竟然不脛而走,日傳千嘴,月行百米。不但同班、同級、同校的同學都知道我的存在,就連幾個路口以外的那所女子名校的女生們,都對我另眼相看,若有敬畏,偶爾會在公共汽車站上曖昧地說:‘狼來了!’ 說時雖然有些藏頭露尾、閃閃縮縮,卻又欲蓋彌彰,似乎故意讓我聽見。
我不免感到有些懊悔,起初不加思索,要用莫札特的名字,竟不懂得乾脆直用他的姓氏Mozart, 也不會用那middle name Amadeus, 只會用上他的first name Wolfgang, 以致招來淺薄無知者的嘲笑。
老師知道了我的苦境,一邊明令禁止同學們取笑我,一邊卻勸我改名字。我一向以自己性格倔強為榮,口頭上答應考慮一下,心裏卻堅決不從。
“My name is Wolfgang! Call me Wolfgang, not wolf! Haven't I made myself completely clear?” 我還敢於糾正那些只學了說英語,卻還沒打算學做gentlemen的漢唐冑裔。
最後校長在一次週會上宣佈:倘若再有同學以wolf, 或 ‘狼’ 去取笑任何人、稱呼任何人,不管當面或者背後,一律嚴懲不貸,決不姑息,云云。
其後,隨著我們班的三個男同學首先被訓導主任記以缺點,繼而其中二人更進一階吃上小過,這個取笑我的方式,終於得以偃息。
同學們的心眼既壞,自然不會輕易改過。 因為害怕被級長或班長檢舉,他們於是改弦更張,變著巧法來耍我。有的故意把wolf音節加重拉長,把gang音節減弱延遲;更多的是把我的拼式名字Kwok Ko TAI 固意讀得模糊不清,聽起來就像英語的 ‘鱷魚’ –
crocodile!
好極咧! 接受。 鱷魚雖屬爬行動物,比鳥類還低一等,遠不如狼的聰明;可牠在自然界中歷史悠久,強大威猛,孔武有力,不賴,不賴!管你是約翰、保羅,還是安娜、愛蓮,自詡有一千四百毫升的腦容量,一律不赦! 齜牙虎噬,引頸鯨吞! 飽得撐著了呢。
糟透了,怎麼—怎麼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魯迅小說主人公阿Q的味道呢! 算了吧,我海量汪涵,隨他們叫去。
“唔該你注意發音,係crocodile /'krɒkɘdaɪl/,唔係quawkoadye /'kwɒkoʊdaɪ/ 呀。” 我總堅持給同學們正音,不厭其詳,誨人不倦。
而其中一個屢糾不正,教而不善,卻還敢於自認聰明的,就是上星期邀我出海同遊,有七歲女兒管我叫鱷魚叔叔的哥們。
我這老同窗中學畢業之後負笈美國,進的是一所排行榜上從沒列名的普通地方大學,回來在一家女內衣廠當助理經理,沒多久升為經理,漸漸成了股東,由小股東變大股東。
後來工廠遇上一次財政大難關,他領導工廠履險如夷,度過困境。其後工廠規模逐年擴大,目前的年產值是原來的幾十倍。
沒多久他又買下了一家玩具廠,還跟玩具廠原東主的獨生女兒結了婚。他同時又在港粵二地搞貿易,長袖善舞,運籌帷幄。 十來年間,財富暴增。 是個典型的白手起家人物。
他那艘一年前訂購的十五米長新式遊艇下水,邀請我們幾個當年的哥們出海遊玩,可惜很不巧,所有被邀的老同學都沒空,只我一個帶著女朋友上了船。我笑他:‘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可他並不能聽明白我的寓意。 從前他在美國和我通信時曾經提過,他的那所大學並沒有中文系,他無從修讀中文課,大抵這就是他偶爾會聽不懂我的漢語的緣故。
那天下午,他的小女兒向我介紹寵物倉鼠小姐Vermina的時候,遊艇正錨泊在小鴉洲的海灣裏。 我們圍坐在遊艇頂層的涼篷下,喝著冷飲聊大天。
“Unquo Quawkoadye doessun ligh vetss.”
老同學雖然留學美國多年,也常因商務到英美等地,可他一直鄉音不改。
其實他該說:“Uncle Crocodile doesn't like rats.”
我瞧著那倉鼠,說:“Yes, I do. I really do! Oh my buddy, you no longer remember my likes and dislikes! I learnt to cope with all kinds of rodents quite well when I was only a schoolboy. It's a pity, now you can even hardly recall the heyday of our school life with all those small animals and creepy-crawlies around!”
“However, amaang aw kaiss of animowss, I know vely vew you doung ligh vetss aw ded much. Detss dur choof.”
“Oh, daddy, please! Vermina is NOT a RAT! I've told you again and again, she's a HAMster!”
“Okay, Okay, a hamster.” 她爸爸笑著說。
七歲的小姑娘說的英語帶北美口音,從 ‘Vermina’, ‘not’, ‘hamster’ 等字眼可以清晰地聽出來。 她家女傭的菲律賓口音十分濃重,看來並沒有對小姑娘的英語產生影響。
“May I ask why she's named Vermina?” 我問小姑娘。
“I don't know. Pheythe gave her the name.” 小姑娘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小倉鼠。
“Pheythe就是他們家的菲律賓籍女傭,大學畢業後來香港,一直住在他們家,已經五年了。她的名字讀音和faith一樣,大抵取其 ‘信念’ 之義吧。
可我偏狹的思想和價值觀卻要支使我去反詰﹕完成了高等教育,只能背井離鄉到外國去當家庭幫傭,學不致用,那該是什麼樣的一種信念呢?!我想到了馬尼拉貧民窟旁邊的高如小丘的垃圾堆,又想到了馬可斯夫人的高跟鞋。
“Why didn't you name her yourself?” 我問小姑娘。
“Pheythe had given her the name when I took her. Actually she was a birthday gift from Pheythe. So, I didn't decide to give her another name. ”
“Oh, I see.” 我也去摸一下那小寵物。 “It's so lovely!”
我只能猜想,也許那女傭的老家鼠輩為患,她憂鄉情切,就想出這樣一個惡名。 Vermin 翻成漢詞,有好幾個意思,諸如:害鳥、害獸、害蟲、害人蟲,其中沒有一個是好的。 但在原詞後面綴加一個字母a, 是不是另作別解,又或是類同日本人的秀子、雅子的 ‘子’,一時無法考證,因為女傭那天不舒服,沒隨顧主到船上,我無緣得而相問。
提到害獸,不免讓我無限聯想。 依稀記起,年前曾跟我的這位老同窗一塊到澳大利亞去旅行,導遊告訴我們,那種他們叫roo, 而咱們中國人錯認作鼠輩的袋鼠,就曾被白人農民視為害獸,終至招來殺身之禍,成了風味菜餚的材料。 這其實一點都不奇怪。 任何物類要過度繁衍,難免對其他同種或異類的生存和發展構成妨礙,甚至禍患。咱大中華炎黃子孫老讓某些西方白人視為夙敵,正是因為人口稍微多了些,一旦被侵, 忒有條件用上 ‘人海戰術’,不好征服,難以統治之故。
可咱中華畢竟是泱泱大國,氣度不凡。 當年大清天朝,以眾抗寡,以大鄙小,然而每戰輒敗,割地賠款,對洋人恨入骨髓,民間怒呼 ‘鬼子’,但朝廷敬稱 ‘西夷’。 這不,夷者,大也!
很有一些不列顛人可欠缺這種宏大的見識和氣度了。 你看他們,作為罪犯被流放到澳大利亞去墾荒,按當時的人生價值觀,是再屈辱卑微不過的了。可他們多番掙扎,取得獨立之後,竟在憲法上明文細書,把原生土著納入動植物群 (fauna & flora) 裏去,也就是說,算不上人類呀!世間事物的荒天下之大謬者,莫過於此! 直到一九六七年,覺悟的人多了,經過全民投票, 才在憲法上綴加附件,糾正了這個源自極度無知和狂妄自大的可恥謬誤。
相形之下,婆羅洲土人的見識,就比這些對自然科學素有研究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寬廣得多了。那裏的猩猩,雖然只是人類的遠親——據說是五六百萬年以前的本家,可他們都樂於稱之為同類,曰 ‘森林人 (orang-outang)’。
呦,扯到哪裏去了?
對了,得回來談鼠,沒完呢。
我沒忘了,中學四年級那年,有一天我在聖經課上如常打瞌睡,脾氣好得不能再好的牧師輕輕地把我揪了個醒盹,然後故作額外和藹地問道﹕
“Good afternoon! Mr. Tai, I'll be very glad if you could be kind enough to answer my question: Some of the seed sewn by the farmer is just sewn in vain. It doesn't even have the chance to sprout. Could you please tell me why?”
我雖才從甜美的夢鄉回來,卻能聽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可耶穌寓言的故事情節,那一刻我實在無法想起一星期以前牧師是怎麼講的,也許當時我也一樣在打盹,耳朵雖不失靈而沒有聽見吧。這時既已醒來,我只好腆著臉,垂著頭,裝模作樣地翻著桌上的聖經。 該作反應的器官卻了無動靜,喑啞無聲。
鄰座的同學,也就是多年之後的這位擁有毫華遊艇的老朋友,慢慢地拿食指在他自己的桌上寫出一個盎格魯撒克遜字﹕EATEN。
我轉眸稍想,靈感倏來,有了﹕
“Got eaten by some rodents or something like that.”
哄堂大笑固非我的原意,自然也不是牧師始料可及的情勢發展,但肯定是他樂於看到的課堂氣氛。這位富幽默感,談吐詼諧的牧師笑得有些含蓄。 不容易呀! 你再逗,他就是不笑! 可那會,他竟笑了,笑得十分自然。 這讓我感到非常榮幸。
牧師的笑,沒有妨礙他對我的懲處。 我被罰一個星期以後在課堂上背誦《馬可福音》第四章第三至八節。背不出來的話,就要罰抄。 罰抄的次數,取決於背時的糟糕程度。
一星期以後,我把經文背得一字不漏,十分流暢。 牧師的微笑告訴我和同學們,他老人家相當滿意。
“Keep an eye on your RODENTS and make sure they don't eat up ALL the farmer's seed.” 牧師還毫不吝嗇地向我散發他的幽默。
Rodents——咱漢語叫齧齒動物——包括所有鼠輩,從此在我的腦子裏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當然,其時我並不知道齧齒動物這漢語名稱,而只會用英語的叫法。 我說農夫播的種子被齧齒動物吃掉,這當然是瞎編。 耶穌寓言裏說的是飛鳥,而不是走獸。 但如果當時我要真的懂得使用齧齒動物這個漢語名稱,也許會有狡辯的餘地而不至被罰。根據《康熙字典》,‘齧齒’ 本是鳥名。 用以稱獸,大抵是後來中國動物分類學家們,對古字古詞的假借活用吧。 我想,這詞,實在假借得太有意思了。
呦,又岔得太遠了。 還說那次在遊艇上,那位芳名Vermina的齧齒動物小姐,不僅讓我勾起了一簍子少年在學時期的趣事,也給我添上一項新的經驗﹕牠間接使我失去了相處近三年的女朋友。 巧哇,我這女朋友的洋名也以字母V開頭,叫Viola,和中提琴的拼法一樣。她的嗓音呢,沒說的,我主觀認為,要比中提琴還圓潤柔美。 她的漢名就更美了,叫詩媚。 可她的性格呢,卻很有一些方面和我截然相反——為免被責偏激,我姑且不說那是缺陷吧——她嫌惡一切鳥獸蟲魚,討厭所有花草樹木,幾乎任何自然物,她都不喜歡!
當然也不能就這麼把話說死了,其中總有例外,比如說,寶石吧。尤其是那種純碳結晶,就很能贏取她的厚愛。 當然,人造的她可一點不欣賞。
那天在遊艇上我給她照了很多相片,無一不是由她指定位置和角度。結果是每一張都能反映她身之所在,是一艘價值不菲的豪華遊艇。 這,她感到十分滿意。 同時,我猜,也讓她意識到,作為遊艇主人所應有的基本素質,我嘛,並不具備。
翌日,一個陰雨的星期天傍晚,在她強烈的反對和警告下,我竟傻得強拽了她,讓她隨我到旺角的 ‘寵物街’,買了兩隻小豚鼠。 我說豚鼠雖然買給她,暫時卻還由我來養活著,籠子放在我的工作間裏。 希望日後她能由重而輕,漸漸消除對小動物的嫌惡心理。我說她嫌惡動物,並不是單純的不喜歡,而是害怕,是一種輕度的zoophobia,屬於心理障礙,雖未至於對日常生活造成嚴重影響,總以能夠消除為好。她當時的反應很激烈,罵我是 ‘黐線佬’ —神經病號,是 ‘money phobic’,‘banknote phobic’!建議我馬上去找一個精神病專科大夫,徹底診治診治。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我給她慶祝生日,吃過 ‘燭光晚餐’,送她回家之後,深宵裏她來了電話,告訴我她要跟我分手,說是經過深思熟慮,認定我越來越不尊重她的好惡和感受,兩人再那樣過下去,是再沒意思不過了。她的語調異常冷漠,遣辭相當堅決。
放下電話耳機,一陣迷惘之後,我開始潛進腦海深處,徹底搜尋近月來她的言行舉措,和我自己的情緒態度。打從一年前我放棄了收入穩定而假期較多的教師工作,轉而開辦迄今沒能營利的出版社,我們之間的親密程度就急轉直下。 我猛然覺醒,我們的情侶關係已然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了。其實,教師這個職業,在她的心目中,已然地位卑微。如今竟還搞個難有賺錢希望的破出版社,這叫她怎麼展望未來,如何昭告親朋呢!
男子的經濟能力和財政穩定性,作為個人價值的首要組成部分,也正是釀生和維繫愛情、婚姻關係的第一當然要素。這種婚媾上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承傳自原始部族,扎根於封建社會,固存於資本主義自由世界,至今還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 而在我們這個純粹以現鈔主義來驗證達爾文 ‘物競天擇’ 推論的類城邦,其支配能力尤為顯著。
在動物界,雄性動物要贏得雌性,往往要在各種本領的較量上脫穎而出。有的動物光比體能和勇氣,直截了當地通過打鬥、角力,以定輸贏,例如羊;有的比肢體的大小,例如招潮;有的比羽翼、毛髮的色澤、美態,例如孔雀;也有的要比築巢、覓食、鳴唱、舞蹈、園藝的本領......例如園丁鳥。
我想到了一些人類的近親:非洲黑猩猩、大猩猩和婆羅洲猩猩。牠們的雄性都要通過打鬥去贏得雌性,勝者為王,因此,幾乎毫無例外,體型最健碩的一頭壯年雄性擁有群中所有雌性。 但是好景不常,這王者必須天天準備面對嚴峻的新挑戰,別的年輕勇猛的雄性,時刻覬覦牠的王座,伺機出擊,取而代之。在位者一旦被轟下台,馬上一無所有,老命難保。
人類的腦顱容積比猩猩大多了,因此咱們的祖宗最聰明,也許算出了族群人口之中男女比例大致相若,沒有必要拼個你死我活,消耗對外戰鬥力量。於是發明了群婚,和近代一夫一妻的婚配制度,讓男性們無論強弱優劣,都能和平共存。 男性人口因此免於自相殘殺,得保團結,一旦敵人來侵,固可一致對外,又可主動空群出征,奪取他族的婦女。
然而,動物繁殖本能的爭勝和選擇行為,並不因了文化上的有所發明而消失,因為這都是寫在了染色體的基因裏,歷經億萬年而遺傳下來了。男人為了多得到一些女性,給自己多生後代,還是要積極地爭勝;女人為了生出強健的孩子,然後安穩地撫養,還是要仔細地擇優。 這就是為什麼那些被普遍視為成功的男人,往往會有無數的情婦,強行給他們生下遍地的私生子!對這種現象,一般人大可不必忌妒,也不必憤慨,這是順乎自然的文明現象。
然而,人類男性的爭勝和女性的擇優方式,看起來和非洲森林裏的猩猩們是何其不一樣啊!咱們有的是文明方式,既可求諸考試和比賽,又可評比名位和財產。 而這些,要化繁為簡的話,往往又可以折算為通貨,以方便量化、評級。 男人擁有的財富越多,表示他的能力越高,因此就越能得到女性的傾慕。當然我這是說的發自真心的傾慕,旨在騙取現鈔或飯票而偽裝出來的虛情假意,斯屬另類,這裏不談。
今天,在鬧市中走來走去的男男女女,受了教育,學了文化,衣冠楚楚,丰姿綽約。他們的求偶和擇偶條件、方式,表面看來,和一般動物確不相像! 然而略為掀開文明的外衣,往深層仔細一瞧,那骨子裏的樸素成分,和猩猩、猴子們原來還是如出一轍的!
男性各方面的能力,或折算為學歷、名位、財產,被女性用為擇偶標準,原來是有自然科學的根據的。這,要讓我覺得有些不美了。 我於是躍躍欲試,妄圖讓自己的行為超越樸素的動物通性。 這當然是愚不可及的事。
明知是愚不可及的事而愣為之,後果固當自負,下場就可以預見了!
看來,我和Viola的愛情,顯然沒能逾越靈長動物求偶本能的窠臼。事已至此,倒也不妨自鳴清高一下,真心樂意、從容自若地放棄這段經營三載的庸俗情誼。
香港沒有東逝水,就權且讓它隨那東南季候風,悄然西去吧。 庶幾殘留幾縷濛濛詩意,一點淡淡哀愁,好不浪漫哪!
話雖如此,Viola要終止關係的電話通知,畢竟讓我錯愕了半晌,睡意全消。我竟花掉了兩三個小時去思前想後,整理回憶。 翌日我以電郵方式鄭重地予以確認,完全無條件接納她的口頭分手通知。
然後,我連夜翻箱倒篋,把封存幾近三年的野營用具從儲物櫃裏全搬出來,粗略檢查了一遍,打算從第二天開始,一連三天,分批帶到工作間去。我決意馬上恢復因Viola之故而中輟三載的假日野地生活。這時機真是再巧不過了,星期天正是清明節! 週末是我自己的例假,星期一是節日補假, 我於是有連續三天的假期。 三月初本來得照Viola的提議,報名參加復活節的旅行團,到歐洲去玩一旬。 可後來她又改變主意,說得陪她那從蘇格蘭回來的哥哥和嫂嫂到廣東老家去掃墓,旅行計劃因此擱置。如今無情無誼,無牽無掛,無約無盟,無憂無慮,夠多自由! 夠多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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