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05

小說《罌粟之子》片段之五

雖和思微說笑,我卻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她的感冒萬萬不能惡化,或衍生併發症,比如轉化為肺炎什麼的,可就遭透了! 因為她在這邊沒有身分,不能上醫院看病。 可我也沒有什麼絕對可靠的辦法,讓她快些痊癒。 我只知道讓她暫時喝些魚粥,不吃別的東西。 另外給她喝我親自榨的橙汁,和擱了葡萄糖的溫開水。
這晚上,我就守在她身邊,給她當護士。 她要睡了我醒著,她要醒來我也醒。 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燒終於完全退了,但是還在咳嗽。 我伺候她洗臉漱口,涮手擦腳。
“想吃些別的東西嗎? 可以吃點ㄦ蒸魚、青菜。”
她搖搖頭,“沒有胃口,什麼都不想吃。”
“那就多喝一天的橙汁和稀粥,明天再恢復吃飯,好不好?”
她點點頭,“肚子完全沒有餓的感覺。 你自個ㄦ快去吃吧,Crystal已經起來了。”
“我也完全沒有餓的感覺。”
一會我給思微擦腳,小可陶就推門進來了。 這小東西還沒學會敲門,有時會敲兩三下,有時敲一下就進來了,有時候乾脆忘了。
“皋叔叔,你做什麼?”
“我給你微姨姨擦腳。”
“我也擦。”
“傻丫頭! 你微姨姨是大人,本來自己擦,可她病了,沒力氣自己擦,我才給她擦。 你天天都有Charmaine給你擦,對不對?”
小可陶沒有話,卻走到床邊,拿手指頭輕觸思微塗了粉紅蔻丹的趾甲。
“Crystal, 你微姨姨的腳趾頭很好看,是不是?”
小可陶笑著點頭。
“小傻瓜! 別聽你這傻叔叔胡言亂語!” 思微表示不滿。
“Crystal, 你給我評評理,我這只是實話實說嘛,怎麼又惹你微姨姨生氣呢? 我從來不會胡言亂語,對不對?”
對我的話,小可陶當然只能一笑置之。
“就是你愛胡言亂語,沒準ㄦ那兩天在外面露營,你說了些什麼不該說的話,唱了些不該唱的曲ㄦ,什麼 ‘不懼魑魅魍魎侵擾’,什麼 ‘毋庸天帝庇祐’,口出狂言,讓那ㄦ的山神水鬼、花妖樹怪、蛇靈鼠精之類聽了去,不是滋味ㄦ,要給你點ㄦ小懲大誡,作起祟來。 不幸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禍延於我這個無辜女子!”
我忙說:“固然有個無辜女子,可你還忘了個狐狸精呢!” 我指一下思微的腦門子。 “真是個才女佳人,出口成章啊。 我看你這會ㄦ是瞎蒙對了恰一半ㄦ。 你知道嗎?天帝和那些魑魅魍魎,個個都大方著呢。 我有些微不敬,幹了點ㄦ小小不言的美事ㄦ,說了點ㄦ非禮勿言的廢話ㄦ,不算什麼,絕對不會生我的氣! 你想想吧,那兩天哪,就是你呀,恐怕就有那麼丁點ㄦ不夠端莊,冒瀆了你們藏人的 ‘涅’,你們這 ‘涅’ 呀,就是稍微缺點ㄦ海量汪涵,小心眼ㄦ,所以,被罰的只有你一個,我倒是好好ㄦ的呢。 你琢磨琢磨,我說的是對呢,還是不錯? Crystal,” 我向小可陶努嘴,“你微姨姨想不通,你是個聰明小精靈,你來摻和摻和,給點ㄦ意見,你皋叔叔說的是對呢,還是不錯?”
“對!” 小可陶大聲說。
思微於是又做出了很不端莊的舉止,竟拿她的美腳來蹬我的嘴。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讓小可陶格格大笑。 這小淘氣笑了一會,竟也過來,要抓思微的另一隻腳。 思微連忙把腳縮了回去,不讓她抓。
我放開了思微的腳,“沒規矩! 你皋叔叔這麼個大人物,才配做這種大事ㄦ。 你這小人ㄦ也來學樣ㄦ,就是僭越了! 小東西你懂不懂?” 我胡說。
小可陶只是笑。
思微打我,“論配不配呀,你就配給我擦腳了。 快幹活ㄦ,別偷懶!”
一會我去榨了三杯橙汁,讓思微喝了一大杯,小可陶和我各喝一小杯。 晚一點又給思微吃了一碗藥。 我要捉弄好奇的小可陶,特意給她倒了兩小勺,哄她喝了一口。 小可陶把苦茶吐在了我的褲子上,讓思微笑得喘不過氣來。
完了我還送小可陶上學,但是依舊見不著那位岑老師。 今天出來照應學生下車進屋的不是校長,而是另一位年輕的女老師,我聽她有外省口音,於是用普通話向她打聽了一句岑老師的情況。
“她已經不在了。” 她竟說。
我聽了,不禁愕然。 半晌,才接著問:“你的意思是…”
“她自殺了。 她姐姐說,她的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她想不通,在家裏燒炭,發現時已經昏迷,送醫院去搶救過來,但幾天之後還是死了。”
這是在密閉的房間裏燃燒大量木炭,產生一氧化碳,讓自己中毒死亡的自殺方法。 我將信將疑,心裏想:怎麼新聞完全沒有報道呢?既然搶救過來,怎麼還會死的呢?
“噢,太可惜了! 多久啦?” 我說。
“兩個星期了。”
“小朋友們知道嗎?”
“大概不知道。 校長認為小朋友不明白這種事,不適宜照直對他們說岑老師自殺了。 有些小朋友問起,就說她去了很遠的地方。 不問就不說了。 如果家長問起,我們才照直說。”
我雖不太理解校長的這種做法,卻沒意圖去質疑那究竟是對呢,還是錯了。
這時我的腦海裏,只管浮現那年輕姑娘清秀純真的臉龐,彷彿就在眼前,也好像聽到她那清脆而荏弱的嗓音,在叫小可陶的名字。 這無疑分外叫人難過。
這一天,我的心情再也好不起來了。 晚上去陪思微,為了不讓她的情緒受到影響,我隻字不提,裝作若無其事,如常逗她說笑,跟她抬槓拌嘴鬧著玩。
思微的體力雖然還沒恢復,卻已經起來打電郵,又和小可陶到屋頂去澆花了。

到了第二天星期五,思微的感冒終於好了一大半,也不怎麼咳嗽了。 她堅持去上班。 她還說:“那不算什麼,只是偶感風寒,略染小恙而已。”
“哦,小恙而已。”
“對呀。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呵,好得連詩意都回來了呢! 你站得穩嗎? 我看你呀,還晃晃悠悠的怎麼出去! 不在乎過兩天,星期一再去吧。”
可這思微,她並不聽話,“不行。”
她這幾天在家裏都穿著睡袍,我還並不注意,等她換了衣裙,我才看得分明,原來清減了好些,連那張秀臉的輪廓也略有改變。 可是淡施脂粉之後,竟又格外妖嬈動人。
郭倩和Sylvia跟著她走進我的工作間,都誇她比前漂亮,還齊聲胡說,願意像她一樣生個病。
下班前我終於把岑老師自殺的事告訴她。
她沉默半晌,然後說:“真難以置信! 怎麼能在家裏做成這種事ㄦ!? 家人竟都察覺不出一點ㄦ異常跡象!?”
“這我可琢磨不出來個所以然。 不過,有些女人自殺,原意並不來真的,所謂一哭,二餓,三上吊。 結果陰差陽錯,弄假成真。”
“怎麼個講法ㄦ?”
“有些女人,特別是年輕的,性子比較擰,說是自殺,往往並非真的絕望,深思熟慮之後,認定非死不可;而是一時賭氣,擺擺姿態罷了。 目的只是以死相逼,要讓對方回心轉意。 所以往往大張旗鼓,好讓對方或家人發覺,送進醫院。 但有時估計錯誤,陰差陽錯,晚了一些,結果救不過來,弄假成真。”
“你猜岑老師…”
“我不是說的她,只是說的--有些別的女人。”
“你倒也真厚道。”
“不管怎麼樣,年紀輕輕的--該還不到二十吧,到底叫人惋惜,叫人感慨。”
“你告訴我,就是要讓我也感慨一番?”
“我想了好幾天,才想通了,你不是溫室裏栽培出來的小苗苗ㄦ,才決定了要告訴你。”
“你不提這個也罷了,你提起了,又讓我想到你們那小美男子和那個張倩君的事ㄦ了。 好幾個月了,你把解決的辦法想出來沒有?”
這所謂小美男子,就是我那目前還沒滿七週歲的姪子戴睿明。 張倩君是他的表妹黃瑞懃的同班女同學,也只七歲,暑假之後,才上小學二年級。 不知怎的,她把同級而不同班的睿明視為 ‘男朋友’,天天給睿明打電話,還不讓告訴大人,要脅如果不依她,她就跳樓自殺! 這叫他們兄弟二人不知所措,也不勝煩惱。 我深知他們的爸媽,也就是我那弟弟和弟妹,絕對沒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去處理這種事。 至於他們學校的校長、教師,我也完全並不信任。 就怕他們強行抖摟出來,弄得不好要出事。 恕我不敬,那種所謂的名校,僅以製造bio-學術處理器和記憶體而聞名。 在這樣一種排榜競爭激烈、考試成績至上、讀書著重記誦、答題務必標準的學習環境,對整體人格的培養,大概不會重視,也無從重視。
我認為,有些所謂的專業人員,其實和所謂的專業相去甚遠,對那些敏感而脆弱的小生命的嚴重問題,往往掌握不準,有時會輕率採取錯誤的處理方式,但求儘快結束檔案,草草了事。 小苗苗的病態已然嚴重,再經一番折騰,往往難免進一步受到傷害,加速枯萎,釀成無法挽救的悲劇。
那張倩君的問題,我沒敢輕率主張這些無助的孩子們向有關的大人報告。 那些大人們,只知道為生計奔忙,竟然一直沒有主動發現問題,這是叫人生氣、叫人難過的。 我只能私下和睿聰、睿明、瑞懃、瑞悠密切聯繫,有時打電話,有時通電郵,悄悄教給他們,如何暫時忍耐一下,勉為其難和這小女娃保持良好交往,疏而不離,和而不同;張則弛之,實則虛之。 祈望她的病態強烈感情,可以漸漸減弱,達到無害的通常水平。
我於是說:“你既然提起這事ㄦ,明天星期六,瑞悠和瑞懃還在我家裏待著,星期天晚上才走。 乾脆你去一趟,再向她們做點ㄦ工作。”
“好,你開車,把我們拉出去玩ㄦ一天,怎麼樣?”
“這主意是不錯! 不過你先上個網,看看天氣預報再說。”
“看過了,說是多雲,要下雨。 可咱們有車,又有一把大陽傘,沒什麼可怕的。”

翌日一大早,我把車開到了深水灣。 一大早是因為要保證佔個好車位,選擇深水灣是因為停車的地方和沙灘距離僅幾步之遙,一旦下起大雨來,上車避雨方便。 結果還真下了雨。 不但下雨,那個Hong Kong Observatory還發出了Tropical Depression的一號警告信號呢。
思微和三個小孩坐在陽傘下看雨,我卻到海裏去。 瑞懃和小可陶可興奮了,老在那裏大聲喊我。 思微坐在藤椅上聽音樂。 一會我游泳回來,雨停了。 瑞懃和小可陶於是出去打沙洞。 我和瑞悠合作,要用沙子給思微堆一個直徑大約一米的頭像。 堆了半天,堆出來了,沒想到很成功,竟有六七分相像。 這當然跟我沒多大關係,而是瑞悠的本領所致。 我只是給她當個助手,聽她的指揮罷了。 我和思微都說,她是個小天才。 可惜我們出來之前只注意準備食物,竟把照相機忘在了可陶居的餐桌上。
吃東西的時候,在思微的誘導之下,瑞悠說出了不少關於睿明和那張倩君之間的事,說得相當詳細。 還順便提到了:張倩君的小狗下星期六生日,可能會開個生日會,請他們幾個好朋友到她家去慶祝。

兩天之後的星期一晚上,我就收到了我這九歲的外甥女瑞悠給我傳來的電郵,她這樣寫道:

大舅舅:
張倩君今個月十九日即是今個星期六要為她的小狗開生日會。她只請我,瑞懃,睿聰,睿明四個人參加,她說我們一定要去。張倩君的爸爸媽媽每逢星期六星期日都在上海工作不能回來。張倩君很想影相留念,最好影一張放大貼在睡房的牆上。瑞懃給她看過睿捷一歲生日會你幫我們影的相,她說影得很精采。我叫瑞懃叫她邀請你幫她做攝影師,她說好。我想你到時和她談談,叫她不要鑽牛角尖。不過你千萬不要說出你知道了她的秘密,你要裝不知道,一點兒都不可以透露。要不然我怕她會很生氣,又說要去自殺。你有空嗎?可以幫我們嗎?希望你能答應。

您的外甥女瑞悠上


第二天,我讓思微讀這電郵。
思微說:“我看,你這外甥女真不簡單哪,她不但有藝術天才,還會處理人際關係,懂得部署安排,進行計劃。”
“是啊,她的思想似乎要比她媽媽還成熟。”
“小狗也開生日會,這倒也新鮮。”
“不新鮮了。 這小狗可是鼎鼎大名呢,你記得牠叫什麼名字?”
“貝多芬?”
“她的貓才叫貝多芬。 那是沙士比亞呀!”
“誒,這可不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了嗎! 你的機會來了。”
“我是已經答應了,可我又不想去。 你現在沒事ㄦ了,能不能替我去一趟?” 我說。 “你比我細心。 並且你是女的,去給他們當個大姐姐,也比較容易入手。 上次你跟他們幾個相處很融洽,連那沉默寡言的瑞懃也願意和你說話,他們都很喜歡你,幹起心理輔導來,一定事半功倍。”
“敢情! 可那小女孩ㄦ會願意讓我去嗎? 你外甥女可不明明說了,她知道你照相照得好,才邀請你? 你又答應了,不好失約吧。 而且你是他們幾個的叔叔和舅舅,他們才信任你。 我可不是他們的誰呀。”
“你又忘了! 不是叔叔,是伯伯。”
“人家不忍心把你叫得太老嘛。” 思微強辯。
“真會照顧人! 我先給瑞悠打個電話,讓她向那張倩君提出,對方答應了,才讓你去。 得你先願意了,我才好跟瑞悠說。 你是個好女子,有惻隱之心,見孺子將入於井,不會不救的,對吧?”
“甭掉書袋,也別油嘴了! 如果她答應,我就陪你去吧,可別讓我一個人去,我不幹。 到時候出不出馬,還得看情況。 這個慣壞了的女孩,看來不好對付!”
“我聽見就覺得討厭! 不過為了可憐的小姪子,沒輒。 你看哪,這肯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娃ㄦ! 她雖然只有七歲,已經很會支配人、利用人。 她敢於讓我去,首先說明她有自信,把我那幾個姪子、外甥女控制好,肯定他們不會向我洩露他們之間的秘密;其次她也懂得怎樣支使大人,有信心叫大人聽她的話,她自己卻不必聽大人的話。 這一去,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我看你可能想得太遠、太嚴重了吧。”
“可能。 也可能考慮得夠周詳、恰到好處;更有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壞!”
“所以你害怕,不敢去了。” 思微把她的下巴擱在我的脖子上。
“對了。 我最害怕的,就是她需要一個代父,萬一把我給看上了,我非完不可。 你知道嗎?這雖然是個缺乏家庭溫暖的小女娃ㄦ,卻不是個普通的小學生,而是一個小天才。 我猜,她父母都有些怕她,所以乾脆以工作為藉口,躲得遠遠ㄦ的,免得讓她給折騰死了。”
“呵,你倒真會為自己設想啊! 打算把我送過去做犧牲了! 如果她也需要一個代母,也把我看上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就欣然當之吧。 我猜,你已經準備好了,你樂意當母親。”
“啊! 你說得倒沒錯ㄦ! 不過,呣,別人的孩子,不幹! 何況那麼討厭! 那個小東西一點ㄦ不簡單,咱們不能輕率行事,得從長計議,如果僥倖的話,這仁義之師,也許可保不致一敗塗地。”
“未曾出師先言敗! 看來敵強我弱,凶多吉少啦。 我又缺乏男子氣概,害怕上戰場。 這事ㄦ,咱們真得仔細琢磨琢磨,沒把握的仗,萬萬打不得。”
“可你已經答應了瑞悠,不能打退堂鼓了。 誒,我才看見你那ㄦ有個電郵,發件人的名字好像是個印度人,是嗎?” 思微改個話題。
“啊,聰明! 對呀! 我跟你提過的,是大學同學,有個妹妹自焚的那個。” 我拿鼠標把郵件打開,“你看吧。”
思微讀到的電郵,是這樣寫的:

Hi! Wolfgang,
Hao jiu bu jian! Ni hao ma?
How is Hong Kong after returning to China?
I’ve just been back in England. Surprised? A year ago I told you I was determined to stay in my hometown and help build my country. But my goodwill towards my countrymen failed to prevail. I could not keep my promise to myself.
My I.I.T. brother has just settled in the U.S. and he is now working with a software company in the Silicon Valley. And my Nehru brother is living with my parents in Singapore and has no intention to return to our motherland. I am the last member of my family who has at last lost all incentives and hopes. I tried very hard to forget the tragic fate of my sister and to accommodate to the reality. But I simply had to give up. What I have actually acquired, during the period of three years or so in my homeland, is nothing more than some knowledge of Sanskrit. My guru is one of those who are well content with a backward India.
It seems China is going to make a real great-leap-forward this time by embracing capitalist practice. You do think that’s good, don’t you?
By the way, one additional question: Remember the other day you told me something about that government international school with many Hindu and Sikh pupils? Does it persist in not including Chinese in its curriculum?
Jagadeep

讀過電郵,思微說:“這裏說的Nehru, 是不是指的尼赫魯大學呢?”
“對了,Jawaharlal Nehru University.”
“那麼I.I.T.呢?”
“那是印度理工學院,Ind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是尼赫魯時期創立的國立高等學校。 我這同學說,這I.I.T.全國有好幾所所分校:I.I.T. Delhi, I.I.T. Bombay, I.I.T. Madras什麼的,卻是全世界最難考進去的大學之一,比美國的M.I.T., Harvard都難。 它的電腦系更是難上加難,比如說,在全國高校聯招榜上,你要考個兩百名之外,十幾二十萬裏排第二百多,算是頂尖ㄦ了吧,可要進這I.I.T.去讀電腦,對不起,多半ㄦ是沒門ㄦ了,除非出現奇蹟,排在你前頭的,都對電腦不感興趣。
“但你也不必氣餒,因為如果你要堅持非讀電腦,還是有門ㄦ的。 除了別的大學,你還大有機會取得M.I.T.的獎學金,到美國留學去呢。
“一旦去了M.I.T., Harvard, Princeton, 當然就不必回國了。 這I.I.T.的畢業生,有百分之七八十吧,早晚都要成為美國公民。 它的文憑差不多就等於美國的綠卡了。
“有一年,我這同學他媽得了腦膜炎,他馬上告假回國。 他家是婆羅門世系,儘管家道中落,大不如前,畢竟還不算窮,可要多讓一個孩子出國留學,卻負擔不起。 我這同學出去了,拿不到獎學金,弟弟就只好寄望聯招考試了。 可這弟弟野心不小,一心要進I.I.T. 這可不是鬧著玩ㄦ的! 可惜這個弟弟不是讀書天才,為了充分備戰,除了每天上學之前要去補習,晚上還總得開夜車。 他媽天天在身旁伺候,睏了給擦臉,渴了給沏茶、倒牛奶,餓了把飯菜送到書桌上。 就這樣天天陪著兒子熬夜。 可能因為操勞過度,患了感冒也沒去休息吧,結果得了腦膜炎。 終於,這個弟弟還是失敗了,沒考上I.I.T., 只好退而求其次,進了Nehru. 兩年之後,他那最小的弟弟倒是成功了,被I.I.T. Delhi錄取,讀上了computer science.”
思微回到她的椅子坐下,說:“嗐,咱們中國的窮孩子啊,要擠進北大、清華的熱門專業,如果不說更難,也差不離ㄦ了。”
我接上:“家裏窮,自然沒錢去打點;社會地位不高,認識的人不管用,關係沒搞通,縱然把錢借來了,也沒門ㄦ送禮去。 那就只能靠的真才實學和運氣,在考場上殺敵了,對不對?”
“雖不中,不遠矣。 中國的教育制度還很落後,普遍水平相當低,高低之間也很懸殊。 有些領域還談不上學術自由,發展空間受到很大的限制。 高等教育的質和量,和西方的差距都非常大。 我看哪,在不少方面,大概還比不上印度呢。 高等學校的學額競爭激烈,名牌ㄦ大學就更甚了,於是有槍替啦,有買賣試題,有買賣學額、文憑,這都是盡人皆知的腐敗現象。”
“這中、印兩大古文明,真是各有千秋了。 在印度,教育和政治一樣,被風俗、傳統、宗教的無形力量支配;咱中國國情恰恰相反,教育領域雖然不再政治掛帥,可政治上的條條框框,依然不可逾越。”
“對了,社會主義教育的目的,和教師的神聖任務,就是要培養革命接班人,要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 現在雖然不怎麼提革命了,但政治思想不過關,還是不能當教師。 政府機關裏況且充斥著貪污分子,高等學校的窮教師要有些腐敗現象,就不必求全責備了吧。”
“對! 大談共產主義理想,天天鬧革命的時候,況且不能鬥垮腐敗現象,如今著重經濟建設,再腐敗一點ㄦ,恐怕也是難免的吧。”
“那I.I.T.有沒有貪污腐敗?”
“這我可說不上。 我那同學說是沒有。”
“你猜呢?”
“甭猜了吧。 不過,我說,天堂上面的天使況且會腐敗,變成魔鬼;人嘛,就甭說了吧。 我看,一切擁有職權的機關,難保都有貪婪分子。 社會整體發展比較成熟,各方面的制度比較完善、合理,以權謀私的問題就會較少;制度不完善、不合理,人們不講公義,社會資源分配不均,生存競爭激烈,貧富懸殊,教育落後,要求這種社會沒有嚴重的貪污腐敗,那是緣木求魚。”
“你說人們不講--什麼?”
“不講公義。”
“你們這ㄦ那個 ‘公益金’ 的公益?”
“不是那個 ‘益’,是仁義的 ‘義’。”
“哦,這就難怪內地貪污那麼嚴重啦。” 思微笑著。
“啊?”
“你知道嗎?普通話裏壓根ㄦ沒有這個 ‘公義’。 看來就是因為內地沒人懂得這個 ‘公義’,所以都不知道貪污是不對的。”
“啊,你笑我? 笑我漢語不行?” 我想:思微既然這樣說,《漢語詞典》裏大概就沒有這個詞了。
“我沒笑你,我不敢笑你。” 她還在笑呢。
“你不敢? 你還笑! 你的膽子大著呢! 你這中國女子,就不懂得像印度女子那樣尊重男人,非給你小懲大誡!”
我於是過去在她的細腰上胳肢。 她癢得難受,拼命掙扎,笑個不停。 可她大抵害怕讓外面的同事聽見看見難為情,不敢好像在家裏一樣大聲呼叫,奪門逃跑。
我那侵犯女性的本能得以發揮,正感意暢心舒之際,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
“啊,你們在幹什麼?!” 探進頭來的是郭倩。
“救命!” 思微這倒索性叫起來了,“郭倩姐救命! 我被壞人欺負!”
“你這個當老板的真壞! 光天化日的,竟幹這種事!”
“我怎麼壞了? 我幹哪種事ㄦ了? 你不敲門就進來了,不懂禮貌。”
“我敲了。 不是你叫我進來的嗎?”
“我沒叫。 算了吧,反正都進來了。” 我訕訕的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郭小姐你有什麼事ㄦ嗎?”
“沒事ㄦ我就不來打擾您啦。 問問您:那個刺ㄦ頭的稿子已經好了,你要不要親自再校一次?還是--”
“得了。 我信得過你,印吧。”
“你說的!”
“我說的。 時間緊了,馬上傳出去吧。 她要再有意見,讓她一個字ㄦ一個字ㄦ仔細描,別叫人看錯了,最好學會自個ㄦ打漢字!”
“你這意見好。 她的字,難看死了,我真的不想看!”
“對不起,郭倩姐! 那稿子本該我來打。” 思微看著郭倩,訕訕地說。
“沒事ㄦ。 你病了嘛。 就是你打了,我還得校。 她那中文,怪怪的,難以捉摸。 誒,這個壞傢伙為什麼欺負你?”
“真好,郭倩姐你幫我評評理:我好意給他揭了個短ㄦ,他老羞成怒,就來迫害我嘍。 你說該不該嚴肅處理?”
“哦,你好意--是好意呀--” 郭倩一邊點著頭,“給他揭了個短ㄦ,他卻老羞成怒迫害你! 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當然應該嚴懲不貸! 我代表全社的人支持你!”
“謝謝郭倩姐主持公道!”
“不謝。 我出去了,你才罰他。 我不想看到他跪地求饒的可憐相。”
郭倩去後。 思微說:“你還欺負不欺負我?”
“再不敢了。”
“知道自己的錯ㄦ在哪ㄦ了嗎?”
“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那你自己說,該怎麼罰?”
“你愛怎麼罰,就怎麼罰。”
“我大發慈悲,讓你自己說。”
“真讓我說嗎?”
“真讓你說,你儘管說吧。”
“那就罰我回家給您做奴隸,讓您虐待個夠。”
“真是心理變態!好,這可是你自個ㄦ說的。”
“奴婢謹記,這是奴婢自個ㄦ說的。”
“還算伶俐。 我倒忘了,你叫個什麼名字來著?”
“稟告女主子,奴婢姓癩,名蛤蟆。”
思微噗哧一笑。
過了一會,我要給瑞悠打電話,思微卻問:“到時要不要把Crystal也帶過去?”
“我看最好別帶過去了,讓Charmaine給看著得了。 有她在,沒準ㄦ會弄個翻天覆地,咱們難免要分心,任務恐怕會完不成。 要那張倩君拿她當個寵物,她又會變成障礙。”
我於是給瑞悠打電話。 我說要讓思微也去,她高興地叫好,馬上去問那張倩君。 兩三分鐘之後,她用低沉的語調告訴我:張倩君只想邀請我,不想邀請別的大人。 我心裏發急,急則計生,忙說:小狗不比娃娃,如果有個助手,照起相來比較有保證,而思微是我的好助手,她對寵物很有愛心。 讓她請那張倩君再考慮一下。 又過兩三分鐘之後,瑞悠再來電話,說那張倩君答應了,思微也可以去。
“你看這娃娃也實在太可惡了! 我真的不想去管她,讓她自生自滅。” 我說。
“既是個娃娃,她能懂什麼!” 思微卻說。
“你倒大方著呢。”
“你就不管她,也得管你那可憐的小姪子啊。”
“我看那戴睿明啊,可憐是可憐了,不過只是三分可憐,其餘七分呢,全是笨! 你看,竟讓這麼個可惡的小娃娃牽著鼻子走,多可笑!”
“外甥似舅舅,姪子像伯伯。” 思微竟說。
“對,對!”
我說著起來,過去抓住思微的手,把她的纖纖玉指挪到我的鼻子上。
她於是捏住我的鼻子,說:“告你吧,我可不是個簡單的小娃娃,你被我牽著鼻子走,也該算完了。 誒,你打算給那幸福的 ‘莎士比亞’ 送點ㄦ什麼禮物? 要不要牽過去一頭小駱駝,給牠作個新伴ㄦ?”
“對,就送一頭叫 ‘大師’ 的駱駝。” 我說。
‘大師’ 是思微中學時期騎過的一頭駱駝。 思微現在手腕子上戴著的手錶,表盤上的微縮影像,就是她和 ‘大師’,還有牧羊狗 ‘格仁錯’ 在青海湖邊的草原上,她姥姥家門前的合照。
思微於是說:“對了。 她養活著那麼多寵物,我就讓她看看我這手錶,她準會喜歡。 這富婆娃娃,非託我給她定做幾塊。 到時候,咱們就有多些機會,和她套套近乎了。”
套近乎是北京話,意思是拉交情。
“咱們這樣作客,是不是有點ㄦ狗茍蠅營?” 我又胡說。
思微照例給我掌嘴。我於是又給瑞悠打電話,問她最好買些什麼禮物。 她說什麼都不用買,因為張倩君的 ‘莎士比亞’ 什麼都不缺,狗屋子、狗床鋪、狗夾克、狗項圈、狗鍊子、狗食物、狗玩具、狗飾物、狗浴露、狗梳子、爪子剪、染毛劑、維生素、打蟲藥,一應俱全,而且堆了滿屋,再放不下了。 她說張倩君說得明明白白,所有參加的人都不用買禮物,我們是被邀請,專門去給小狗照相的,就更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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