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2

春旅北京之國色天香

春分交節後一週到了北京。探春去呢,儘管這古都因高度城市化而很不「自然」,「春感」薄弱。探春,唯有觀花,所見大致都是「人工生態」的花木。


首先看了馴化兩三千年的櫻花、桃花和梅花。其時「傾國名花」的牡丹還嫌天氣不夠暖和,一個個骨朵在頂梢上耗著,骨感骨感的,堅決不肯早點綻放。相傳當年那麼個霸道的武則天女皇帝都拿它沒辦法!夠倔的,呵呵呵!


沒關係,敝客有耐性,反正我首要看櫻花。於是愉快忙碌地度過了早櫻、晚櫻的盛花期,待到了四月中旬,牡丹終於都耗不下去,只得陸續如期在天氣清明之中綻放了。


這牡丹開起來呀,彷彿逼著你非湊近去瞧它,瞧著瞧著,卻又好像再怎麼瞧都嫌瞧不仔細。這時候,笨重的鏡頭就派用場了。難怪有些擁有美目或美眉的淑女們,驕傲地在花前瘋狂「打卡」之餘,還要把手機的前置鏡頭湊個微距,不住地狠拍自個的花容!偶爾倒也能見著確實比花還美的,敝客也就啞然,沒啥好說三道四的了。


又有少數不懂得「文明賞花」者,其中多半都是女的,愣要跨過籬笆或臨時攔繩,走進牡丹花叢,握著花枝,旁若無人,專注「打卡」,甚至安保人員喝令退出,她也置若罔聞。


牡丹確是群芳之中的奇葩,看著讓人迷醉。白居易就說了嘛:「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它就有那樣強大的媚惑力!


唐人詠牡丹的詩章不計其數。明嘉靖刊本《唐詩紀事》卷四十收錄「中書舍人」李正封有兩句確屬好詞,被臣下介紹給「明皇帝」御賞,詠道:
「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
卻不知怎地就這麼兩句了。莫非其餘部分並不怎麼樣,還是當時就已散佚不全?


然而奇怪了,如今網上卻又居然讀到那麼完整的四句,前聯相同,一字不差,只是調了句序,變成仄起平韻;但到了第三句竟忘了格律拗的慌,第四句卻又拗回來了;並且以「四支」的「期」叶「五微」的「衣」。敝客欲求出處,遍尋不獲,猜想多半是當代「才子嘉人」的偽續,橫是要滿足某種亢進的發表欲吧;卻又自慚形穢,羞於具名。不過抄存的人也不該見詩就抄。


李氏之作《全唐詩》裏只收錄了五首,並不包括這兩句斷篇。奇怪這麼好的詩句竟爾不見於《全唐詩》。看來《唐詩紀事》也不可靠。


《全唐詩》所收李正封的五篇,除了其中一首用了「一東」的「宮」、「空」以押第一句「二冬」的「鐘」,作為在格律上可以允許的「首句借韻」之外,就再也沒有「出韻」的情況了。這約略可以旁證以「五微」的「衣」押起韻「四支」的「期」那樣在格律上不允許的情況,大抵不會發生在李正封的真品裏。

為因主觀認定那個續貂者不敢老實具名,寧可作假托偽,霸凌古人,鬼祟可惡,敝客一時生著點閒氣,唯有也掏出一條沾了酒糟的狗尾巴來開開玩笑則箇:
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醺容妍笑暫,謝落慰媸薇。


如果讓我老實照原來句序正經續貂,敝客就會扮個唐人這樣吟詠:
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
月滿慰宮娥,春闌殉玉手!

劉禹錫的一首《賞牡丹》也有「國色」一詞,但是沒有「天香」:
「全唐詩卷三六五」《賞牡丹》劉禹錫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何止「動京城」,那簡直迷惑得「一城之人皆若狂」呢!且看白居易的一首「諷喻詩」怎樣祈求造化「減卻牡丹妖豔色」,以扭轉「人心重華不重實」,「田中寂寞無人至」的玩物喪志普遍社會現象:

「全唐詩卷四二七」《牡丹芳-美天子憂農也》 白居易
牡丹芳,牡丹芳,黃金蕊綻紅玉房。
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
照地初開錦繡段,當風不結蘭麝囊。
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輕盈泛紫豔,朝陽照耀生紅光。
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隨低昂。
映葉多情隱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
低嬌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斷腸。
穠姿貴彩信奇絕,雜卉亂花無比方。
石竹金錢何細碎,芙蓉芍藥苦尋常。
遂使王公與卿士,游花冠蓋日相望。
庳車軟輿貴公主,香衫細馬豪家郎。
衛公宅靜閉東院,西明寺深開北廊。
戲蝶雙舞看人久,殘鶯一聲春日長。
共愁日照芳難駐,仍張帷幕垂陰涼。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還文勝質,人心重華不重實。
重華直至牡丹芳,其來有漸非今日。
元和天子憂農桑,恤下動天天降祥。
去歲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無人至。
今年瑞麥分兩歧,君心獨喜無人知。
無人知,可歎息。
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豔色。
少回卿士愛花心,同似吾君憂稼穡。


實則牡丹何罪之有!香山居士竟爾要讓老天爺出馬懲治,「減卻」它的妖豔!過矣乎!這也難怪,那畢竟是在唐朝,還是舉凡妖豔的、必屬禍水的時代!


白樂天這首詩裏說的牡丹「雜卉亂花無比方」,顯然並非真心欣賞之句,如同在《長恨歌》裏「讚美」楊妃「六宮粉黛無顏色」相若,是捧上高處,任其自墜的修辭巧法。


李正封和劉禹錫的兩番「國色」可是不一樣,毫無疑問是個完全誠心的「讚」了。至於這兩枚「讚」在時序上究竟孰先孰後,誰跟誰的屁,於今不必苦考,大抵亦無可稽。反正「天香國色」確是誇誇好辭,後世除以爆描豔麗無倫的牡丹之花,也用來形容絕色佳人的美貌和體香。讀了這「天香夜染衣」,總也免不了要稍微聯想到佳人在一塵不染的深閨裏穿了一夜的輕衣薄裳,那縷縷散溢出來的幽香吧。其詞或直詠牡丹,其喻則無疑曲射非唯絕色、且溢芳馨的佳人了。這位中書舍人顯然真懂「性感」,只是當時禮教所囿,未造此詞罷了!


居然扯到了性感!有些迂遠了!就算禮教鬆弛,唐朝長安所通的西域還不是「抗羅宗」誕生之後的西洋,大概還沒有那樣的土壤,能夠產生比「被髮左衽」更可怕的性觀念。


劉禹錫詩裏「花開時節動京城」的「京城」當然是說的長安,即今日的西安。但今天最負盛名的牡丹之鄉卻在西安以東380公里的洛陽。洛陽也曾叫個「東京」,又是「中國」一詞最初所指的地域。


洛陽栽培牡丹的歷史已有1600餘年,其風尤其盛行於唐朝,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現在甚至設立專門機構「洛陽市牡丹研究院」,其「實驗園」栽培牡丹超過 1200個品種。牡丹之中的一個佳品就叫「洛陽紅」。


這「洛陽紅」的紅,真可謂之「紅得發紫」。這種紅紫的花色雖然並不罕見,但是花冠如此碩大豐滿,花瓣又是這樣密集褶疊的,看似唯有牡丹了。但這「洛陽紅」其實只是品種的名稱,而其紫紅的色澤也非絕對,實際略有深淺,彷彿要考驗賞花者的察「妍」觀色能力。竊忖大抵美感越強烈、色覺越敏銳的人,就越容易被它的妖豔「迷惑」。呵呵呵!


「洛陽紅」的洛陽固是牡丹之都,北京似也不甘示弱,今年五月六日首屆「北京牡丹文化節」在延慶區開幕。可惜敝客其時已離京南返,無緣參觀。不過這次在北京見過的這些「國色天香」少說也得數以萬計,可以了。


我的印象裏北京幾乎無處沒有牡丹,圓明園和景山公園尤其多得讓人目不暇給。景山公園多以散叢栽在低坡上,圓明園「九洲景區」的人工山坡上已然不少,「含經堂遺址」則更是大片大片的栽植在斷垣之間的地裏。


原來牡丹不僅可以紅得發紫,奪目吸睛;也能白得素淡,如冰似雪。有些白牡丹的香氣尤其特異,不嗅則已,一嗅傾心,敝客無法形容,但卻又十分含蓄,不湊近嗅之,就聞不著了,彷彿是要讓人們微距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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