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浩如滄海,猜想延「櫻」入詩的篇章應當不少,大抵沒誰有工夫把它們都一一翻出來,因而略似未見其多罷了。
確實唐時的所謂櫻,顯然不像梅、桃、李、杏、梨的被視為產果兼觀賞樹種;人工栽植歷史久遠的櫻桃果樹,實用價值主要在於結出可吃的果子。大抵它的開花在人們眼中,其美還排不上席位。果實無甚好吃的野生山櫻,就更少人注意了。當然也有人跟它有緣,像白居易那樣愛上它,但畢竟只是少數。唐詩裏似乎也僅只「涉櫻」,而不是「詠櫻」。
唐代的櫻,跟今天日本逾千年來專為園藝觀賞、而像對待鯉魚那樣、予以積極培育,產生不在乎產果的逾百雜交變種 sakura cultivars, 似在根本概念上有很大的差異。
敝客因一時賞櫻情迷,意有不盡,於是翻出了好幾首唐詩。讀來讀去,不過就是說的櫻桃果樹,包括白居易砍來「滿院栽」的「山櫻」和「紅櫻樹」,無疑是野生櫻桃。儘管白氏或不冀其能結好果,而純粹以觀賞為目的。
「全唐詩卷一六三」《久別離》李白
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
況有錦字書,開緘使人嗟。
至此腸斷彼心絕,雲鬟綠鬢罷梳結。愁如回颷亂白雪。
去年寄書報陽台,今年寄書重相催。
東風兮東風,為我吹行雲,使西來。
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委青苔。
「全唐詩卷三八六」《病中酬元宗簡》張籍
東風漸暖滿城春,獨占幽居養病身。
莫說櫻桃花已發,今年不作看花人。
「全唐詩卷四一三」 《折枝花贈行》元稹
櫻桃花下送君時,一寸春心逐折枝。
別後相思最多處,千株萬片繞林垂。
「全唐詩卷四三九」《移山櫻桃》 白居易
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斸山櫻滿院栽。
上佐近來多五考,少應四度見花開。
「全唐詩卷四四二」 《酬韓侍郎、張博士雨後遊曲江見寄》 白居易
小園新種紅櫻樹,閑遶花行便當遊。
何必更隨鞍馬隊,衝泥蹋雨曲江頭。
「全唐詩卷四四七」 《小舫》 白居易
小舫一艘新造了,輕裝梁柱庳安篷。
深坊靜岸游應徧,淺水低橋去盡通。
黃柳影籠隨櫂月,白蘋香起打頭風。
慢牽欲傍櫻桃泊,借問誰家花最紅?
「全唐詩卷四五一」 《府中夜賞》 白居易
櫻桃廳院春偏好,石井欄堂夜更幽。
白粉牆頭花半出,緋紗燭下水平流。
閑留賓客嘗新酒,醉領笙歌上小舟。
舞袖飄颻櫂容與,忽疑身是夢中遊。
「全唐詩卷四五九」《櫻桃花下有感而作》白居易
藹藹美周宅,櫻繁春日斜。
一為洛下客,十見池上花。
爛熳豈無意,為君占年華。
風光饒此樹,歌舞勝諸家。
失盡白頭伴,長成紅粉娃。
停杯兩相顧,堪喜亦堪嗟。
「全唐詩卷三五五」《和樂天讌李周美中丞宅池上賞櫻桃花》劉禹錫
櫻桃千萬枝,照耀如雪天。
王孫讌其下,隔水疑神仙。
宿露發清香,初陽動暄妍。
妖姬滿髻插,酒客折枝傳。
同此賞芳月,幾人有華筵?
杯行勿遽辭,好醉逸三年。
「全唐詩卷五三九」《無題四首•之四》李商隱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墻看。
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歎。
不過,由這些一千多年前的詩章可以看出,唐時賞櫻雖或未成風氣,遠不如梅、桃的花樹那樣受到廣泛青睞,但已有欣賞者垂愛,在庭院之內刻意栽植,作為園景的構成部份。
白居易顯然很喜愛這「山櫻」的花,而至於去砍了回來,滿院子裏扦插栽植。
此外張籍似乎也愛櫻桃花,所以有句「莫說櫻桃花已發,今年不作看花人」,顯然這櫻桃也在可堪觀賞的諸種花樹之列,而自己往年就曾是「看花人」,可惜今年生病,沒有賞櫻的精神和心情了。
觀乎《紅樓夢》裏黛玉所葬的花並不包含櫻花,幾乎可以肯定,儘管唐朝有人愛櫻,到了清代,大抵沒有多少惜花者、包括紅樓夢的作者和增刪者、他們的心目中有這種花樹的一席。
自從因為不同的原因和途徑,日本的櫻花培育品種引進中國以來,春日賞櫻的潮流漸漸蔚然成風,全國各地這才積極加倍培育。看來再過二三十年,中國各地的櫻花林片勢必大塊擴張,並且大量增加栽植,那麼假以時日,「花見」的陣容,很有可能媲美日本,並且超越日本。至於國民的審美水平和文明素質,猜想應當不會滯後不前,依舊像今天這樣大聲喧嘩,攀折花枝,隨地吐痰,恣意抽煙的吧。
目下這一陣子還遠不能比擬東洋,看這全國有名的賞櫻勝地「玉淵潭公園」,綠地面積非常有限,櫻林擴張的潛力不大,以北京而言,倒是園博園的267公頃有較大的擴充潛力,它目前的「櫻花園」只佔一隅之地,近年栽種的櫻花樹都還沒長成,因而未成勝景。
不過有些無疑是新近從日本引進的少株,似是「八重紅」,開得甚是燦爛;遠看株型顯得小巧,近觀繁花使人心醉。孔子不說了嘛:「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
不過那天我去園博園,除了觀櫻的主調,還有「花車」的插曲,我看了高鐵列車和紅櫻繁花組成的美妙圖景。京港高鐵線路的高架橋跨越永定河,在「園博園」的濕地範圍上空通過,距離不是太遠的櫻花園,雖難免於聽到一點噪聲,但那特殊的景緻倒也好看。
其後有一天到了頤和園,昆明湖畔遛了個大彎,但見水邊處處都栽了嬌豔的碧桃,就是沒有一棵櫻花,正在納悶,卻忽然就在護城河邊看到了一株相當高大而茂盛的,於是填充了此園的櫻之空白。
正拍著照,偶來一陣疾風,颳落一些花瓣,竟爾讓我聯想到了飄雪。這真有趣。人的遐思,就能這樣天馬行空,無中生有。
櫻花的花期短促,開花時節整株蓓蕾幾乎同時綻放,旋即一齊散落,鋪了滿地;沒過幾天就都落沒有了,看花須待明年。這本是物候可愛之處,若使一年到頭開花不竭,要不把眼睛看膩,還得累壞了呢。
日本文化把這短促的自然物候現象,拿來跟人的生老病死相比擬,強使對號入座,於「花見」歡娛之中,卻竟隱約幻見紅顏撒手的淒美。由此他們創造了獨特的「戀櫻文化」。如今這「花見」傳到了西方,感染了吾華,倒也不賴,它添益了春日生活情趣,導引人們愛惜花木,守護自然。
又有一天早晨下過雨,滿北京濕漉漉的,沒什麼地方好去了,就到了「全國農業展覽館」,沒想也看到了櫻花。自然都不是大樹,顯然是近年栽植的少株。似是「八重紅大島」的花朵讓雨水霑透了,一簇一簇的耷拉著,陰天裏不減嬌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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