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6

小說《野蜜蜂》片段之一

都快十月了,殖民地上的亞熱帶雨季該到了強弩之末了吧。
然而車外依舊淫雨霏霏,了無止息之意。 雖則此雨難保清純,既是穹蒼的恩澤,小島照例叨承不誤。末代殖民地吧了,擺不出大架子。
今天有幸和清慧同車,她竟把雨傘塞給了我。 不瞞誰,我打心眼裏樂了,而且可謂樂不可支。
她說真巧,那位先前和她打過招呼,坐到我們後面去的俏姑娘是她的同事,她也帶著傘,待會下車和她一塊走就行了。她這就說服了我,讓我安心接過了她的摺疊傘。
一路上車堵得厲害。 我緊攥著清慧的小傘,一邊聽著她那叫人迷醉的嗓音,竟不異於輕挽她那單憑幻想就可以感覺得到有多柔嫩的玉手,宛然和她說著不費心思就能傾吐自如的綿綿情話。
回到工作間已是九點四十分。 剛從新加坡分公司調來不久的中型胖子副總經理對我的遲到並不滿意,匆忙地、簡潔地、不痛不癢地訓了我幾句。他用的媒介語是漂亮的Singlish,話意大概是精簡而肢離破碎的新加坡精神吧,我說不準。
雖然只是不痛不癢的幾句訓話,畢竟是訓話,我的心境卻由此而變壞了。心境一壞,我就拿出打字紙來,寫下了馬致遠散曲裏的三句:
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攘攘蠅爭血!
真沒想到,這辦公大廳裏的極端真實寫照,竟讓胖子副總經理看了去了。而說Singlish的他,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來也懂元曲,並能理解其中意。
他說:"Donn'd you know ded I zdudied Djineze leederadjure? Id lookz like ded you haven'd god gwide uzed do modern zeedy life yed."
"No, sir, not quite yet." 我回答。
"Gan I helb you oud of your zdubborn broblem?"
"Yes, sir, you can. You may stop discouraging the use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is workplace."
"Hay, waid a minude. I do nod dizgourage de uze of Djineze, I onnly engourage de uze of Engleedj."
"我還是希望你能放棄這不合理的政策。"
"Or?"
"I'll be ready to quit." 我的浪漫情緒湧上心頭來了。
"Galm down, young men."
傍晚我自覺補足了早上遲到的四十分鐘,然後匆匆打了一封辭職書,即時遞交。
下班回家,到家前我要把雨傘還給清慧。 可她正忙呢,她的大妹妹說她正在給指甲塗蔻丹,讓她最小的妹妹把雨傘收下了。小妹妹那可愛的模樣,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清慧,她是那麼淘氣,卻又很溫順。
回憶起來,大概總有一兩年的光景吧,清慧就是喜歡上我家裏來攪亂,每來一次,我那拾掇得很整齊的閱讀、書寫、睡眠三用床就要蒙受一次或大或小的災劫。有一回竟把我偷偷飼養白蟻的玻璃箱子打開了,讓我給媽痛罵了一頓。 那時候清慧只六歲,我十四歲。
清慧長到了十三四歲,就再也不理我了。 偶爾在升降機裏,或樓梯上碰見了,就跟陌生人似的,頭也不點一點就過去了。直到她中學畢業,有了工作,在車站偶爾邂逅,我們才又重新認識。
回到家裏,坐在電視機前,我視而不見,卻在想:沒找到新工作就貿然辭職並不好玩,而且著實感到有些徬徨,然而上天給了我慰藉,它讓清慧對我好。
第二天早上,淫雨未止。 在無須特意鼓起的勇氣支使之下,我在梯角等著清慧。我帶了傘,盼著雨勢增大。
清慧出來了,可她的表現竟和昨天判若兩人,並不把我當個事,自顧匆匆下樓去。我跟在她後頭,最後明白了她不理我的原由,那是因為她並不希望和兩個男的一塊坐車去上班。
晚上我給她打了三次電話,才把她找著了。 我問她為什麼惱我。 她說她不是生我的氣,只是因為約了那個朋友在樓下碰頭,自己晚了五分鐘,心裏著急吧了。而那個朋友嘛,正是前一天在車上遇見的女同事的哥哥。 她強調,他倆認識已經很久了。
我頓時恍然大悟,今年只有二十二歲的清慧,竟懂得運用兵法裏的聲東擊西!她利用雨傘,演戲給那男孩子的妹妹看,兵行險著,智勇俱全。 而我,成了個大配角而不自知。
我感到自己被使用,心境不免進一步變壞。 然而,這還沒完呢,老天待我可謂不薄,今天,它還來個股市大坍塌,指數滑到了八年來的最低點。
我無心計算自己持有證券的殘餘價值,冒雨騎了自行車到黑茫茫的海灣去游泳。雨中車閘失效,我以技術排除了兩次足以致命的危險。
自從我把辭職書遞交以後,出奇地,毫無必要地,那坡籍胖副總對我似乎竟比前客氣多了。我以小人之心猜度,他大概是要謹慎從事,避免把我惹惱,恐怕我會在離職之前,暗地裏做些挖牆角的小動作吧。
這胖子要是那樣想,未免把我看得太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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