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6

小說《野蜜蜂》片段之四

看著荊婷那迷人的背儀,我真感到有幾分按捺不住,要胡思亂想起來了。以前曾讀佛書,這好像就該叫個什麼 ‘邪見’ 了。 我原諒自己的無禮,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對自己胡思亂想。 《中庸》云:‘率性之謂道...’ 我略喻其旨。瞧,寬圓領子的緊身棉毛衫,輕輕籠著她那纖柔的腰,展露著肩脖上一大片晶亮玲瓏的白皙。
“荊婷,你回答我一個疑問再走。”
“又出什麼餿主意啦?” 她回過身來。
看哪,又是多麼誘人的美側儀!
“你常常滿野地上跑,為什麼長這麼白?”
“我怕曬,所以總躲著太陽。 夏天就晝伏夜出,學那耗子的行徑。 而且我是烤不糊、燒不焦的,就老愛掉皮。 這其實是不好的遺傳,我總害怕自己容易患上皮膚癌。” 她邁腿前進。
“你患皮膚癌,我患個骨癌去陪著你。” 我追近荊婷。
“胡言亂語!” 她很輕很輕地說。
我不但胡言亂語,還胡思亂想呢,我想到了,這樣一個全然沒有一分討厭的姑娘,都三十邊上了,還能這樣自由自在地滿山裏跑,實在是這純商品主義社會的異數。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沒敢去問她一句:姑娘是不是曾經拒絕了很多很多自命為社會精英的青年才雋?
然而我又想:我的猜不透她,正如她的猜不透我。也許我們都挾著各自的偏見和成見去看對方,並沒有真的看透了。 其實大家都沒有悖乎常理,只是性格太強了些,沒讓這無情的社會價值模子壓成一般典型,各自發展出來獨特的形態吧了。
荊婷一邊嚷著累,可她一雙非常流線,實在不適於遠行的腿,卻又不住往上抬,全然並不和她的嘴吧協調。我們於是很快就到了植被疏落的山脊上。 荊婷的前額上,鬢角下,脖子周圍都是汗津津的。 她拿紙面巾擦了又擦。 我們坐在草叢上休息看遠山的景緻。
“可惜香港沒有冬天,要能下雪該多好。” 她竟說。
“漫天霜雪只在兩三個小時的飛行航程之外罷了。 我每年都要到北方去看一趟雪,春節一來我就走了。” 我想說:如果你有興趣,也隨我同遊吧。可是沒說出口。
山上雖然沒吹著很大的風,坐久了還是感到陣陣的涼意。我叫荊婷把外衣穿上,她卻拿來墊著後腦勺和肩背,躺那雜草上面去了。
我油然又想起了馬致遠《雙調˙夜行船》裏的《風入松》,於是就給荊婷朗誦起來:“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 曉來清鏡添白雪。 上床和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
“你要裝呆到幾時?” 荊婷原來也會點古漢語。
“我沒有裝呆。 反正你死心眼ㄦ不相信我,咱們暫且撂開所有貼身ㄦ的話題好不好?”
“那麼談蜜蜂吧。” 她看著藍天,輕輕撫弄她那豐腴得恰到好處的大腿旁邊的草葉子。
“No more apisonomy.” 我說。
“什麼?” 荊婷當然聽不懂了。
“范氏新創詞ㄦ——【蜜蜂學】apisonomy。” 我瞧瞧她。
“胡鬧。” 她用手指頭戳我的腰。
“並非胡鬧,是專門為了押韻的需要而新創的,這樣的良辰美景,咱們該有點ㄦ詩意是不是。 你聽著:No apisonomy, nor entomology; no taxonomy, nor ecology.”
“那我只好變成空無一物了!” 荊婷合上眼睛。
“You'll surely be still possessing a tantalizing appearance, and a naughty soul. You'll be anything but emptiness.”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荊婷冷冰冰地說。
“真的?” 我偏要淘氣。
“不信你試試。” 她睜開眼睛瞟瞟我。
暖和的斜暉把她白皙的臉龐照得格外嬈媚。
“荊婷我幫你增加一丁點ㄦ幽默感,那你就變成完美的仙子了。”
“我不要變成什麼仙子。 你有富餘的幽默感就給我添上點ㄦ吧。” 她重又把一雙明眸合上。
“那也行。 就給你添上點ㄦ。 我自己掏一半ㄦ,向美籍捷克作曲家Antonin Dvorak借來了一半ㄦ,我借他的《幽默曲》,這曲子真是太幽默、太美了,我憋不住,沒徵求Dvorak本人的同意,就給它填上了詞ㄦ。用的還是原調,你仔細聽著啊。”
我於是坐直腰身,在荊婷身邊認真地唱了起來:

愛上一位出色姑娘,她的名字叫做荊婷
讓我朝思暮想睡不好
她的美貌勝似蜜蜂,她的身段媲美螞蟻
她的學問比蟬高
早知愛上這樣一位活潑、聰明、任性姑娘
要費心機時間不會少
意亂情迷、神魂顛倒、夢寐難忘、茶飯不思
吃苦只好把牙咬

山不管多高,路不管多遠,我,目的一定要達到
只要我善用手段,我工於心計,甜言蜜語
定叫姑娘投懷抱

愛情從來就像買賣,姑娘往往只是商品
若能完成交易就是好
不必清高,切莫真誠,更別坦率,要把奸詐、狡猾、虛偽
通通都做到

愛的不過是她的身材美貌
時刻不忘記要把便宜討
心裏不踏實,嫉妒她的學問太高
可要利用她親朋前招搖
這樣的愛情雖然醜陋,別說不要
若問良心,錯過機會,明天人已老
什麼純潔、真摯、忠誠,全是胡說八道
只要得到她,管我用什麼招

一旦哄得姑娘芳心,得意忘形、神氣驕傲
到處留情不怕惹她惱
已經到手,不再珍惜,見異思遷,喜新忘舊
若結新歡把她拋棄掉

山不管多高,路不管多遠,我,目的一定要達到
只要我善用手段,我工於心計,甜言蜜語
定叫姑娘投懷抱

荊婷一直閉著眼睛,我猜她一定是在用心地聽著。
“荊婷,怎麼樣? 你該吸收了大量的幽默了吧。”
她不理我。
“誒,” 我拿手指頭輕觸一下她的手背,“這只是一首幽默曲,我覺得旋律很好,所以給它配上幽默的歌詞ㄦ,你可別認了真,把我當個壞蛋不理我呀。” 我心裏有些不踏實。
我看太陽已經沉到了天邊上,山地上涼意更濃了,於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蓋在荊婷身上。
荊婷這才睜開眼睛,冷冷地瞪著我,淡淡地說:“這就是 ‘無心快語露真情’ 了,你聽說過這句話嗎? 你是怎樣一個人,我可是已經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謝謝你給我唱這歌ㄦ,真的很有意思呢。 可惜我一點ㄦ都聽不出什麼幽默來。”
“哎呀糟了糟了! 我闖禍了!”
“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不叫闖禍,該叫禍從口出,是不是?”
“哎呀好冤屈呀! 好姑娘,你非相信我,我星期一花了一晚上才填好的詞ㄦ,唱了好幾天才記熟了,並不是無心快語。你想現編詞ㄦ能唱這麼通順,句句押韻嗎?!”
“當然不能。 反正你就是那種心態。 既然深思熟慮,你什麼孬詞ㄦ不編,非編出這麼一大堆叫人寒心的壞蛋心聲?!你說說,這是個什麼道理?”
“嗐,你說寒心我還噁心了呢! 我恨死了這種男的! 他們把好男子的名聲都弄髒了。就說女的們永遠培養不出幽默感來。”
“這跟幽默感有什麼關係? 該嚴肅對待的事物當然就不該胡亂拿來開玩笑嘛。反正我認清了你這個好男子的真面目了。” 她還是淡然地說。
我啞口無言,怔怔地瞧著她,皺著眉頭賠著苦笑。
荊婷驀地坐了起來,把我的外衣遞還給我。 “咱們回去好不好? 我肚子有點ㄦ餓了。”
“你別生我的氣吧。” 我央告。
“我沒生你的氣呀。 你覺得我很生氣嗎?”
“倒也不是很生氣,但好像是有點ㄦ生氣。”
“那隨你怎麼看,你說好像有點ㄦ,就好像有點ㄦ吧。”

下山途中,荊婷似乎比前更主動地讓我牽引、攙扶,我覺得我們的肌膚之間是明顯地越發親近了。這氣氛真是再奇異沒有了。 一路上,我有話說不出,荊婷卻默默無語。 我猜不透她的心。
這一天黃昏,荊婷無疑是有了情緒。 她變得異常沉默,和原來活潑愛玩的她判若兩人。我從前常聽說女人有所謂冷豔,看電視電影就看到過一些木頭美人,卻從來不覺得那有什麼美豔可言,可今天,我知道了。
我真害怕她要和我這個 ‘壞蛋’ 劃清界線,自已到草場上去扎營。 幸而這只是近乎歇斯底里的過慮吧了。
整個黃昏和晚上,我只看到了僅僅一回她那可愛的歡顏,就是從山上回來,發覺桌面上放著Eva他們給留下的一袋麵包、兩個罐頭、三大包餅乾,還有乾酪、牛奶和別的食物。 就這麼一次,她笑了,雖然笑得似乎有些保留。
沒到十點荊婷就躲進裏屋了,說是要整理她的觀察記錄。 我左思右想了好半夜,反省了一次又一次,終於還是承認了那幾闕孬詞有些過分。原來是要逗她樂一樂,才費那麼大勁去賣弄,如今是弄巧反拙,博得了倒彩! 我猜想,荊婷也許真的並非生我的氣,而是她自己在感情上受過一些挫折,卻讓我無意喚起了不愉快的回憶,心中難受吧了。我真不該。
睡前,我看荊婷屋裏的燈還亮著,就給她喊了一句:
“荊婷,我太淘氣、太過分了,對不起!”
“別傻,沒事ㄦ。” 她淡淡地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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