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7

小說《野蜜蜂》片段之五

我們穿越公營住宅社區,到了東面的雞籠灣。 這雞籠灣又叫奇力灣,是英名Kellett Bay的音譯,‘雞籠’ 也許是從前村民的另譯。 雞籠灣的東北面是個小山岡,峰高五百米,峰頂周圍是殖民地統治階級和上層社會的住宅區。小海灣是一條小澗的出海口,澗水的幾個支流都源自奇力山的西坡。 小澗中游一帶從前是 “牛奶公司” 的牧場範圍,終年接收牛欄的污水,因此海灣淤泥層深厚,蛤類和蚶類甚多。山上還有一所醫院,它的髒水也排到其中一條支流裏,至今源源不絕。
“這海灣本來很美。” 荊婷說。
“美不起來了。 你看,廢木頭、塑料袋ㄦ、泡沫塑料碎塊ㄦ、破車胎、死魚、動物屍骸,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不應有也都有,叫人看了噁心,真不忍!——不過看來這海灣也不會存在得太久了,既然病入膏肓,就趕緊人道毀滅吧。政府早晚要把它填上,蓋起一叢又一叢的住宅高樓。”
“有這樣的計劃嗎?”
“對呀。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城市拓展嘛。”
隨後我們離開腥味特別濃厚的雞籠灣,跨過石排灣道,穿越一個花圃,受到一通狗吠,沿台階小徑登上了久被廢棄的雞籠灣墳山。
我告訴荊婷:“政府在1956年把墳場遷到了粉嶺,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荊婷說:“樹木都長得鬱鬱蔥蔥的,只是山坡上全都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怪難看。”
公路上的車流如江中之鯽,噪聲非常大,林中鳥鳴差點沒被聲浪給完全掩蓋了。
“我很累啦!” 荊婷忽然向我討憐惜,“兩條腿快要抽筋ㄦ了。”
“真沒出息! 坐下來,我給你按摩吧。” 我把背包卸下了,“要喝水嗎?”
“嗯。” 她點點頭,坐在長了蒼苔的破舊混凝土台階上。
我把背包挪到她身邊,拿出開水來給她,然後坐到她腳下的台階上,側身替她按摩。
這時路旁的一棵漆樹的樹冠上沙沙作響,同時掉下了好些枯葉。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隻松鼠。荊婷仰頭看著微笑,手上捧著水瓶卻忘了喝。
“你這兩條腿太嬌貴,香港仔遠著呢,別去了。” 我說。
“不行!”
“這山徑迂迴曲折,又上又下的,不好走呢。 坐車去吧。”
“不幹! 原定計劃不能改。 你給我多按摩一會ㄦ,準可以完全恢復。”
“我看——你這抽筋ㄦ是裝的吧?”
“沒有哇。 人家真的很累嘛。 你瞧,腿這麼細,路那麼長,怎麼禁得起!” 她竟把一條左腿抬起,伸直了。
我略微瞠目結舌了一會,然後裝個憐香惜玉的表情,繼續給她按摩。荊婷似乎很開心,竟唱起歌來。 可她唱的是普契尼的 ‘O mio babbino caro’, 和此情此景扞格不入,但卻使我生起一點感觸。
荊婷唱罷,說:“你也給我唱一個。”
我想一想,就給她唱了舒伯特的《美麗的磨坊姑娘》裏的《禁不住》。
我唱完了,荊婷說:“你得給我翻譯那歌詞ㄦ。”
“你也沒給我翻譯那Puccini的詞ㄦ啊。”
“那個你懂。”
“誰說我懂了?”
“不管,反正你得給我翻!”
“我自己都不懂,你讓我怎麼翻?”
我只知道,真要翻出來,我們大家都要難為情。 德語不像漢語有著幾千年的文學典故,威廉˙米勒的愛情詩歌一點都不含蓄。
“不懂? 那你唱它幹什麼?” 荊婷真難纏。
“這就叫個附庸風雅了嘛。” 我感謝祖宗留給我們豐富的文學詞彙。
這時遠遠打山上正下來兩個異服青年。 我馬上停止了給荊婷按摩,把背包挪到荊婷兩腿之間,假裝掏東西,右手卻摸著包底的刀柄,對荊婷說:
“上面有人要下來,模樣可疑,你別抬頭。”
荊婷很聽話,把身軀挪到台階的邊緣上,彎腰抱腿,頭臉擱在膝蓋上。
那兩個青年趿拉著拖鞋,搭搭搭的下來了。 二人說著話,嗓門非常大,似乎為了一個女的在責罵另一個第三者,滿嘴淨是髒字。一會他們走近,其一忽然止步不走,就站在荊婷所坐的台階上。
“唔該借個火。” 他說。
我不得已而抬頭,說:“唔好意思,我地唔食煙嘅。”
另一個青年這時也走回來了,忽然指著我,一邊點頭一邊說:
“哈,好X似喺邊X度見X過你噉,好X面X善喎。——哦——係嘞,係嘞,我記X得嘞,上X次喺衰X全記打波,佢XXXX個細佬畀你條X樣無X端端打X到嘔電,你後尾話打X錯人,肯畀X番筆湯藥費,噉我先至算X數。 點X知你條X樣即刻失X佐蹤,周X圍去刮X勻晒都刮唔X到你條X樣。 估唔X到今日冤家路窄,有噤X轎得噤X轎畀我喺呢度撞X到正晒,仲同X埋條女一X齊添,好X快X活喎!噉你話點X樣先? 啲湯藥費你實X係畀唔X畀先?”
我聽此腐臭流氓來者不善,心中早有盤算,斷定牠們身上沒帶利器,看似即興劫財。而荊婷卻有武術修養,不比別的荏弱女子。 我估量對方不過區區乾癟糜爛少年流氓,逢此機緣,未便姑息,於是略為分泌了丁點腎上腺髓質激素,故作不慌不忙、滿不在乎的站了起來,拎著藏刀的背包,慢條斯理地對這腐臭流氓說:
“喂,呢位好漢,我睇你認錯人嘞。 唔怕失禮講句,我真係好多年未打過交,而家唔係話咩嘢,確實係連隻生蜘狗、病壞貓都冇乜信心打得傷,你老人家勢兇夾狼,我真係好驚咖!錢呢,冇所謂,多就話拎唔出啫,三幾十蚊,你老人家肯畀番啲噤多面嘅話,袂攞去買包煙,或者買幾罐啤酒飲吓囉,要啪丸怕者唔多夠嘞。”
那糜爛少年一時無言以對,怔怔地打量我,半晌,才開口說話:“哈睇唔X出你條X樣生X得X噤X斯X文,都寸X得好X交X關啫,吓嘩? 我真X係未X見X過! 本X來呢,一X口價收X番千X幾嘢就算X數咖啦,而家你XXXX噤X寸,我想話唔X同我大佬揸X埋主意都唔X得,我而家好X嬲啊! 有幾X多喺身你就要畀幾X多,拎X晒出嚟,連巴士你都唔X駛搭返屋企啦! 總X之畀X淨個X我都唔X收! 一X係你就米X阻X頭阻X勢,拎個銀包出嚟速速磅,唔X係你就帶X埋條女,跟我地返去搵佢細佬,同X埋我地大佬,三口六面講X掂佢!”
這時荊婷突然站了起來,輕盈地往後面的兩級台階退了上去。
腐臭流氓看到了荊婷的模樣,竟說:“哈你條女好X正啫! 淨X係收X番啲湯藥費,唔X郁你條女,底X到爛X晒喇! 唔X啱噉X樣嘞,你畀條女我地——”
我真沒想到,那頭腐臭流氓沒能夠把髒話說完,荊婷的跆拳腿早已凌空飛踢,一擊正中牠的肩膀。牠頓失重心,馬上摔下台階,葫蘆般滾到小徑旁邊的排雨溝裏去了,頓時動彈不得。 我即時拔出利刃,把另一腐臭流氓嚇得連忙擺手,它一邊後退,一邊央告:
“誤會咋。 唔好意思啊大佬,對唔住啊! 對唔住!對唔住!”
這同伙走下了十餘級台階,把那個腐臭流氓摻了起來,使勁地往下拽。只見牠彎著腰,一瘸一瘸地往下走,背上有一小片殷紅,無疑是在流血了。
“我是不是太衝動了?” 荊婷問我。
“你沒有選擇。 這一腳你踢得太好了,反正這東西死不了!” 我說,“如果你不踢這一腳,那我就不可避免要給牠捅刀子了,白的進去紅的出來,沒準ㄦ就要落個誤殺的罪名,把你也給帶累了。真的,你這一腳救了我! 算了吧,忘掉它! 這是個社會問題,也是個教育問題、文化問題、哲學問題,咱們這會ㄦ沒工夫談它。”
歷此一役,荊婷雙腿疲憊全消。 我們帶著異常興奮的心情到了山上,才把精神放鬆,相擁大笑。
“多噁心的一段經歷!” 我忘了自己說過不再談它。
“我那腿法可以吧?” 荊婷大概還想討我的讚賞。
“太美妙了!” 我輕拍她的腰,“可惜弄髒了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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