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6

小說《野蜜蜂》片段之二

《南柯太守傳》的作者大唐李公佐老先生對我說:故事主人公淳于棼請我到大檀樹下去一趟,看看巢中螞蟻,在分類學上究屬何種,何以兇殘好戰,殺伐不疲。
我說江淮蟻種,自來和南海邊上大不一樣。我只是業餘愛好觀察昆蟲,對膜翅目裏的蜜蜂和螞蟻,感到略微有些興趣罷了,實在並非專業的研究者,更不是有識的專家。 還是請他老人家到當地昆蟲研究所去問一問,庶幾乎不致獲得錯誤的資料。
要是嫌麻煩,可以把工蟻、兵蟻、雄蟻各幾隻,郵寄給我,我再給轉寄不列顛博物館,請那裏的專家確定一下。聯合王國是個殖民專家國,不但對世界各地的人種、民族都有深入的認識,就連全球的自然生態、動植物種,無不博以登錄,精於研究。
李公佐聽罷,喜形於色,馬上給淳于棼發出電郵,然後難為情地說:“我未習番文,不便與番人聯繫,煩請幫忙,希望你能見諒。 然而天下之大,物種之繁,我中土蚍蜉,您看那不列顛博物館,是不是肯定有研究的專家呢?”
我滿懷信心地回答:“我華夏失傳的文物,且能在不列顛博物館中找到,更何況只是蟻種專家!” 我說罷卻又好像覺得自己的話有邏輯謬誤,正要修改,屋外忽然有人砰砰地打起門來。
“范生! 范生!” 鄧老大娘正在外面高聲喊著,“有人搵你!” 她那濃重的客家口音我是漸漸地熟悉了。
我驟然覺醒,那大唐李公佐的來訪,原來並非真事,只是北屋一夢罷了。這夢啊,真也悖乎邏輯太遠了,這位千歲古人,怎麼會跑到聯合王國的殖民地上,問起昆蟲分類學來了呢! Linnaeus和他的高徒Fabricius要到一千年後才迷上這玩意。而且咱大唐學人仕途為尚,是決不會效彼西人玩物喪志的!
我忙起來答應老大娘的通傳。門開處,可真讓我愣住了。 要比大唐的李公佐,還要叫我驚訝,竟是她! 也就是幾天前問我,為什麼香港會有意大利蜜蜂的那位姑娘。
“原來你姓封,怪不得對蜜蜂特別有感情。” 她那是嫣然巧笑。
我稍微一瞥,只見她穿的是一身牛仔裝束,頭髮剪得很短,顯得格外爽朗。
“我姓范,不是 ‘封’,老大娘的口音你不習慣,聽錯了。” 我笑看著她那一雙成熟迷人的明眸。
“我沒聽錯,故意說錯鬧著玩ㄦ罷了。 你不會見怪吧?”
“你這故意可不簡單哪! 你知道嗎,在古代——在周朝,一些古書裏,‘范’,就是 ‘蜂’,你說巧不巧?”
“你騙人!”
“嗐! 你瞧我這個憨樣ㄦ,也有條件當騙子嗎?”
“這我不會看。 誒,” 她拿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上寫了一會,疑惑地瞧著我微笑,“那怎麼會呢? 分明是一種草哇!”
“你回去翻一翻《康熙字典》就知道我說沒說謊。” 我可知道這《康熙字典》錯的地方也並不少。 “請進來坐坐。 你怎麼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還有兩個朋友。 我們來實地觀察一下那窩野蜜蜂。” 她進屋來坐下。
“真的嗎?” 我感到有些意外。 “來得這麼晚,你們怎麼回去?”
“今天不回去了,明天才走。 我們就在那邊ㄦ的草地上set up camp。”
“是嗎?! 真有意思啊!” 我向門外張望。
“打這ㄦ看不見,大老遠呢。 他們正在那邊ㄦ搭帳篷。”
“哦——不會都是女孩子吧?” 我隨口問。
“他們是夫婦,對蜜蜂有狂熱的興趣。 他們說這山谷朝北,硬是不相信這ㄦ會有野生的意大利蜜蜂,所以隨我來看個究竟。 他們堅持那一定是本地蜜蜂。”
“我自己也懷疑了好幾天。 且別說意大利蜜蜂,就是本地蜜蜂,要以這樣的群勢在這野地上存活,也並不容易。”
“Mellifera最怕胡蜂。 這ㄦ胡蜂不多吧?” 她竟說。
“啊——上一次是裝蒜哪,原來你才是一位昆蟲學家!”
“什麼呀,不是! 都是我的那個朋友告訴我的。”
“倒也聰明伶俐,一學就會!”
“謝謝誇獎。 誒,假如那窩野蜜蜂真的是mellifera, 你能不能說說這有什麼道理?”
“這我倒真的想了又想呢。 這房東老大娘她說,以前曾有村戶在這ㄦ養蜂。 我看也許發生了不尋常的自然分群,老蜂后飛到山谷裏去營巢。 這個蜂窩在岩壁上,正是山澗中游拐彎ㄦ的地方,背著港灣朝向西南方,正對前面一片緩坡,緩坡上是梯田,那是荒棄的稻田,現在都成了灌木叢了。那裏到處都有野菊、野薔薇、野牡丹、桃金孃,和別的野花。 緩坡西南和岩壁上面都是林木茂密的陡坡,夏天的烈日大部分都給擋了。 蜂窩上面又有一塊穩固的懸石,懸石和岩壁之間長著一棵不大不小的樹,正好進一步屏蔽夏天的日頭。就像白人來到香港有空調,不怕大太陽一樣。
“還又呢,這ㄦ地形複雜,澗流迂迴,有好幾個小丘的阻隔,北風不能從港灣長驅直進,山谷裏冬暖夏涼。 加上蟲媒花四季相繼地開著:溪流下游西岸都有龍眼、荔枝;村莊右面和後面的山坡上,甚至沿溪兩岸,都有不少的鵝掌柴;溪流中上游又有各種野花。你瞧——” 我指著屋前的荒地,“連青黃不接的九月都有一大片白薯在開著喇叭花ㄦ呢。
“這樣的天然環境,要養活一窩意大利蜜蜂也是有可能的。 還有,夏秋之間到這ㄦ來野餐的遊人,往往遺下烤肉用的糖漿,只要躲過可惡的胡蜂,mellifera是可以採集很多蜜液的。 就只有胡蜂和蜂蟎是個最大的敵害。 這我倒覺得很奇怪,這ㄦ胡蜂好像並不少哇。”
“范先生你真不是鬧著玩ㄦ的呢!” 她看著我笑。
“我這個人哪,確實是挺愛玩ㄦ的,” 我偏和她抬槓,“至於鬧嘛,倒也並不經常。”
“你玩ㄦ得也真不簡單哪!”
“這倒是。 可我頭腦簡單。 咱們說了大半天,我連小姐您的芳名都不知道請教,就向小姐透露了——全部心坎深處的秘密和感情了。”
“我叫荊婷。 哦,你的心坎深處原來就只有蜜蜂啊?!”
“不。 我是說的整個大自然,蜜蜂作為美麗的自然物的一種,當然也包括在內了。 誒,也包括蜻蜓啊。 唷,這可糟到了家了! 蜻蜓啊,吃蜜蜂的呀!”
“對不起,你聽錯了。 不是蜻蜓,是荊婷。 荊軻的荊,那個刺秦王的荊軻的荊;婷嘛——”
“我知道了,一定是娉婷的婷、裊裊婷婷的婷,對吧?”
“你也挺聰明伶俐呀。 那麼,貴寶號是——”
“小生范勉。 范仲淹的范,勉勵的勉。 行年三十餘,尚未娶妻,也未嘗談戀愛。”
這位叫荊婷的大姑娘噗哧一聲笑了,笑得好像有幾分靦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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